梁奉看着窗外铺展开的血红“枝干”,那脉络贯穿神明的身躯,带出炙热的血液,甚至一闪一闪地跳动着,在幽黑的裂谷中交织出一个搏动的心脏。
而那烬土之中唯一的“养料”,此时正端坐高台,欣赏着这场由自身心血延续的生机。
看着那些被菌丝安抚,不再哀嚎,甚至已经昏迷在栈道上的人,梁奉的面庞被冷风裹着,只觉冻僵了一样,一片麻木。
他无言许久,终于开口:“每一次都是这样?”
“不然呢?”身后人的声音听着依旧淡然。
“多少次了?”梁奉又问。
“记不清。”旻序说。
静了片刻,梁奉转过身,却没有看旻序的脸,而是将视线落在他的腹部,被菌丝刺穿的地方。
那里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洇红,数不清的菌丝组成小臂那么粗的圆柱,钉在旻序的身体里。
“你真的是人吗?”梁奉皱着眉,这话问得真挚。
“少拐着弯儿骂我。”旻序说。
梁奉无奈地笑了声,静默片刻,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声叹息,跟旻序并肩坐在了书桌上,一起看着窗外近乎死寂的裂谷。
“这桌子真没你想得那么结实。”旻序的语气像闲聊一样,听起来倒也没有赶他的意思。
“坐塌了我还你个更结实的。”梁奉随意应着,说完静了片刻,还是没忍住又转头问了遍,“你真的没有痛觉吗?”
旻序啧了一声,开始不耐烦:“你看我像有的样子吗?”
梁奉叹了口气。
旻序:“再发出这种声音就杀了你。”
梁奉又开始笑。
旻序:“笑也一样。”
“饶命啊索谟,”估计这人现在心情不太好,梁奉有意逗他,“我对你衷心不二,杀了我你再找不到比我更听话的了。”
旻序嗤笑:“你那些兄弟,换哪个都比你听话。”
“哦?”梁奉挑眉,看着旻序远眺的侧脸,“那索谟把我挑出来,是嫌生活太平淡,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你只能算麻烦,谈不上乐子。”
“那看来你真的很爱自找麻烦。”梁奉总结道。
旻序定定看着远方,不知是没注意听还是不愿意搭理,难得没有反驳。
梁奉跟着看过去,极远处其实只有一片黑暗。
地球这地方,估计在大断裂后大气就被污染,从太空看就是灰蒙蒙的,降落地面更是难有阳光透进来。
这里区分白天和黑夜的方法,只有地裂上方的一点间隙——白天时能看见一条模糊的灰色裂纹,入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站在聚落里,上下都是无尽的黑暗,仿佛一脚踏空就会万劫不复。
跟在太空中漂浮的感觉其实差不多。梁奉想。
“我父亲说以前的地球很美,”梁奉没话找话,“所有长辈都这样说,但其实没人见过。”
“我以前……”
旻序接了个开头,难得卡顿了一下,像是不太习惯谈论这个字眼。不过现在四下寂静,再适合闲聊不过,他很快释然,继续道:“有幸家里条件不错,去过很多地方。”
“地球以前是蓝色的?”梁奉问。
“嗯,因为有海。”停下来思索一瞬,旻序开始细数,“还有雪山,瀑布,溶洞,极光……太多了,记不清。”
“你都见过?”
“嗯。”
“可惜没有照片,”梁奉单腿曲起,踩上桌沿,手臂随意搭在膝盖上,一手撑着桌面懒洋洋道,“基地留存的旧地球影像实在少得可怜,大多资料还都是枯燥的文字,只有少量社会新闻还算有趣,不过翻来覆去得也早就看腻了。”
旻序瞥他一眼:“基地不够你折腾的,老追忆过去做什么?”
“基地有多无聊你难道不知道?”梁奉瞥回去,“你到底有没有认真看我的记忆?”
“你不就是基地最大的笑料?”旻序嘲讽完,还不忘点名,“梁上校?”
梁奉瞬间不自在地摸了下耳朵。
“脸红什么?”旻序奇道。
“气色好就这样,”梁奉一点儿不内耗,被戳破了反倒坦荡,还能反唇相讥,“哪像你似的,造血功能再强也白搭。”
旻序啧了一下,伸手要探梁奉的脸,却被一把抓住。
梁奉偏开头,攥着旻序冰凉的手指,无意识收紧,原本要说什么,突然又想不起来了,最后只好蹦下桌,抬脚就要走。
这动作不知刺激了旻序哪根神经,和气了半天的人突然就黑了脸,语气警惕:“做什么?”
梁奉顿住,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邪魅一笑:“聚落无人清醒,索谟被困书房,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你真当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旻序面沉似水,眼神如刀。
梁奉扭头就走,十分嚣张,甩着胳膊:“悠着点儿吧索谟,你身上可系着上千条人命,真打起来不定谁吃亏。”
随后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出了门,这人没下楼,反倒转去了卧室,再出现的时候怀里抱着个大棉被。
他一步踏入,毫无防备,破空声响起时都来不及躲,待看清悬停在眼前利箭一般的菌丝时,才心有余悸地发出一声“卧槽”。
旻序眸光沉沉盯着他,身体并无动作,那菌丝现在与他融为一体,几乎是供他驱策的武器,警告一般悬在梁奉眼前,像是在向他宣告:只要有丝毫动作,下一秒就能刺穿他的眉心。
梁奉抱着还沾着血的棉被,被菌丝逼停在门口,差点儿没气笑:“省点儿血吧索谟,您这点血够救一个人了,哪里值得浪费在我身上?”
旻序的视线扫过棉被,菌丝又柔软地收回,转过头时脸色却依旧不怎么好看。
眼见着真把人惹急了,梁奉进门,将被子放在桌上,站到旻序面前,在这人冷冰冰的盯视下呲着牙笑了笑:“错了,怎么说我也欠着你救命之恩,哪有忘恩负义的道理,你说对吧?”
旻序依旧一副随时都能杀了他的模样。
梁奉干脆弯下腰,歪着脸凑到旻序眼前,英勇就义般送出颈项:“要不信您给拴上?我绝无怨言。”
旻序的视线在他的脖子上流连片刻,最后移到窗外,冷着脸不看他了。
见人不计较,也算是哄好了,梁奉于是抖开被子,一股脑盖在了旻序身上。
盖得严丝合缝,就露了个脑袋,末了还把脸侧翘起来的被角仔仔细细掖好。
像个球。沙童更喜欢了。
好不容易在旻序冒着寒光的盯视下止住笑意,梁奉重新坐回去,终于问了个正经问题:“我看黑芒好像并不受波动影响?还有沙童呢?它不会有事吧?”
旻序被包成这个丑样,又无法抗拒,心里憋着气,估计是不太想理他,沉默半天后还是简洁道:“它们免疫了。”
“嗯?”
梁奉反应了好一会儿,迟疑道:“没理解错的话……异变的动物随着波动次数增加最终免疫,反而是人类一直摆脱不了影响?”
“嗯。”
“那你为什么也不受影响?”
还能给别人当解药。
“不知道。”
好吧。
旻序的身体一定有其特殊之处,只是这需要更先进的技术和更精细的检测,也许只有基地能给出答案了。
“你真的没有跟基地合作的意愿吗?”梁奉逮到时机,旧事重提。
旻序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压根没听见似的。
梁奉继续道:“或许基地能研究出应对辐射波动的办法,你就不用这样……”
“梁奉,”旻序语气平缓,难得在这个话题上没有生气,只道,“你代表不了基地。”
见他态度松动,梁奉立马再接再厉:“特遣队每一个人都为发现幸存者而感到庆幸,基地也一样……”
他说着顿住,见旻序从手腕上摘下腕机,解锁后打开相册,随手挑了张星海的照片,偏头问他:“我记得这东西能投影?”
这人油盐不进,梁奉也不好在这种关头强人所难,于是沉默着伸手,在腕机上点了几下,一幅全息投影的星海就映在了窗外。
真实又绚丽,像铺在裂谷上方、久违的星空。
旻序抬头看着,该是太久没见过这种景色了,一时有些失语。
“都是我亲手拍的,攒了好些年,”见他喜欢,梁奉也乐意聊,“宇宙里别的没有,星空是应有尽有,应该是你没见过的风景。”
他跟着人一起抬头看。平常看腻的景色,随手拍下来在相册里攒了一堆,乍一眼跟复制粘贴似的,不删就是在相册的某个犄角旮旯里积灰的命运,这会儿却好像有了新意,突然集体焕发了生机一般,细品之下每一处都值得说道说道。
旻序不搭话,他就自顾自指着某个星云说了下去:“这个叫上帝之眼,像不像沙童的眼睛?”
“那个是斯勃威16,由宇宙尘埃和气体柱组成,很大吧?我们称呼它恒星诞生的摇篮……”
“还有柯轮星系,基地见证了一次它的爆发,应该有点像旧地球放烟花的场景?好看是好看,就是冲击波差点把基地撞飞……”
“我们还探索过黑洞,那时候关于黑洞的镜像宇宙猜想和时间回溯理论在基地盛行,两方吵得不可开交,撺掇着联席会下放了一支‘蒲公英小队’一探究竟,可惜一去不回……”
他不需要回应,觉得旻序对这些不熟悉,应该也接不上话。
只是礼尚往来,旻序带他深入聚落,他也该好好让人了解一下基地的生活。
毕竟基地和聚落同根同源,不管旻序如何抗拒,迟早都是要并肩前行的。
他说得耐心,东拉西扯,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是说到一半,肩上突然一沉,让他彻底止了话音。
他动作僵停,稍一偏头就看见一个白色的头顶,往下是被发丝埋没了大半的眉眼,露出一小段直挺的鼻梁,鼻尖圆润微翘,白嫩干净,珍珠一样。
抬起的手悬在半空,梁奉无措了好半晌,才动作极轻地在被面上拍了拍:“旻序?”
没有回应,像是睡过去了。
他只好小心地调整坐姿,僵硬着脊背尽量保持让人舒服的姿势。
腕机依旧被旻序握在手里,上方星空缓慢地转动,是梁奉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他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只是抬着头,冲着那个方向,像是发着呆思考问题。
直到脖颈酸涩,他才低下头,终于看向发出幽幽荧光的腕机。
旻序握得紧,腕机难以直接取出。梁奉试了一下,最后还是小心捏住他的手指,试图将手掰开。
但刚触上皮肤,他就猝然一惊——这人指节冰冷,和冰块无异,几乎在散发阵阵寒气。
虽说旻序日常也是个“冷血动物”,但远没到这种程度。
他立马下桌,扶着旻序的身体,抬起他的脸查看。
就见旻序眉间微蹙,半张的唇间呼出的气体都带着白霜,脸色几乎白到泛青。
他紧绷着唇,扶在旻序脸侧的手向下探进被沿,竟发现被子里的温度比外面还低,活像裹了块寒冰。
没有丝毫犹豫地,他掀开被子,身体直接挤进旻序腿间,重新将被子裹好的同时手臂按上背部,往前一带,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怎么了这是……”
他用力搓着旻序的肩背和手臂,尽力将体温传递过去,不断在旻序耳边叫他的名字,连腕机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没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