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的夜宴,排场极大。朱门高槛,灯火通明,往来仆从皆屏息静气,训练有素。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从深宅内院传来,衬得这豪门夜色愈发深邃难测。
张锦凤与张浩宗递上名帖,立刻有管家模样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张先生,张爷,快请进,老爷和小姐已等候多时了。” 引路的路径并非直接通往喧闹的宴客厅,而是穿过几重回廊,来到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偏厅。
厅内布置清雅,不似正厅那般奢华,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山水画,熏香袅袅,沁人心脾。华林轩独自坐在主位,见二人进来,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开阖间精光内敛,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与千山暮那种阴鸷诡谲不同,华林轩给人的感觉是深沉的、掌控一切的。
“张先生,久仰了。”华林轩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小女前番多蒙照顾,老夫在此谢过。” 他说的“照顾”,不知是指之前华映雪与他们的接触,还是暗指昨夜之事。
“华老爷言重了,不敢当。”张锦凤不卑不亢地拱手回礼,与张浩宗在下首坐了。他目光扫过厅内,并未见到华映雪的身影,心中微觉异样。
“听闻张先生兄弟并非凡人,身怀异术,且在寻找几颗失落的佛珠?”华林轩开门见山,直接切入主题,目光如炬,紧紧锁定张锦凤。
张锦凤心知此事已非秘密,坦然道:“不错。此乃师门遗命,不敢或忘。”
“师门?”华林轩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却不知,是何师门,竟有如此……有趣的使命?”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张锦凤面色不变:“山野小派,不足挂齿。倒是华老爷消息灵通,竟连此等小事也知晓。”
华林轩哈哈一笑,并未深究,转而道:“那佛珠,据传有莫测之能。张先生可知,集齐之后,意欲何为?”
“物归原处,平息纷争,仅此而已。”张锦凤回答得滴水不漏。
“好一个‘平息纷争’。”华林轩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却不知,在张先生眼中,何为纷争?何为平息?这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又岂是几颗珠子能够左右的?”
他话中有话,隐隐指向那所谓的“大业”。张锦凤正欲回应,厅外传来环佩叮当之声,随即,一抹倩影出现在门口。
正是华映雪。
她已换下宫装,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挽住,少了几分宫妃的雍容,多了几分清丽脱俗。她莲步轻移,走入厅内,先是对华林轩盈盈一礼:“父亲。” 然后才转向张锦凤二人,微微颔首,“张先生,张爷。”
她的目光在与张锦凤接触的瞬间,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关切,有歉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却被张锦凤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并非全然冷漠,也并非完全站在她父亲那一边。这个认知,让张锦凤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雪儿来了,坐吧。”华林轩语气温和,但眼神深处却无多少暖意。
华映雪在下首另一侧坐下,恰好与张锦凤相对。她垂眸不语,仿佛只是一个安静的装饰品。
宴席开始,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华林轩不再谈论佛珠与大业,转而说起一些风土人情、京中趣闻,言谈风趣,见识广博,仿佛只是一位好客的主人。张浩宗起初还绷着神经,几杯酒下肚,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也渐渐放松下来,偶尔还能接上几句话。
张锦凤却始终保持着警惕。他注意到,华林轩看似随意的闲聊中,偶尔会夹杂着对某些玄奇事物、古老传说的探讨,隐隐仍在试探他们的底细和认知边界。而华映雪,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只是在她父亲提到某些特别的话题时,她会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张锦凤,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信息——是警告?还是提示?
酒过三巡,华林轩忽然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问道:“张先生觉得小女如何?”
此言一出,厅内气氛顿时一凝。张浩宗差点被一口酒呛到。华映雪更是猛地抬起头,脸上掠过一丝惊慌和羞赧,飞快地瞥了张锦凤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耳根微微泛红。
张锦凤心中也是一震,但面上依旧平静,放下筷子,从容答道:“华小姐金枝玉叶,才貌双全,乃人中龙凤。” 回答得客气而疏离。
华林轩似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笑了笑,目光在张锦凤和华映雪之间流转,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雪儿自幼便与寻常女子不同,心思灵慧,只可惜……身处樊笼,难得自在。老夫观张先生非常人,或许……能与小女成为知己。”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示了。张锦凤心念急转,华林轩此举何意?是想用女儿来拉拢他?还是借此进一步试探,甚至控制他?他看向华映雪,只见她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指节有些发白,显然内心极不平静,对父亲的安排并非心甘情愿。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张锦凤胸中涌动,有对华林轩利用女儿的不齿,也有对华映雪处境的些许怜惜。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婉言拒绝,忽然——
“老爷!”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入内,面色凝重,在华林轩耳边低语了几句。
华林轩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但很快恢复如常。他站起身,对张锦凤二人道:“府中有些琐事需要处理,暂且失陪。雪儿,你代为父好好招待张先生。” 说完,不等回应,便快步离开了偏厅。
华林轩一走,厅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只剩下张锦凤、张浩宗和华映雪三人,以及侍立在角落的几名侍女。
华映雪似乎松了口气,但依旧有些局促不安。她抬起头,看向张锦凤,眼神中带着歉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张先生,家父……他……”
“华小姐不必多言。”张锦凤打断了她,语气温和却带着疏离,“令尊之意,在下明白。只是我等山野之人,漂泊不定,不敢高攀。” 他这话既是说给华映雪听,也是说给可能存在的耳目听。
华映雪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张浩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气氛实在沉闷,便想找点话说:“那个……华小姐,昨天听说你被……呃,没事吧?” 他这话问得突兀,却恰好打破了僵局。
华映雪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指的是“绑架”之事,微微苦笑:“劳张爷挂心,只是一场误会,并无大碍。”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几乎细不可闻,“有些事,并非表面所见……二位,还需多加小心。”
这已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提醒。张锦凤心中了然,点了点头:“多谢小姐提醒。”
接下来的时间,便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涌流动的氛围中度过。华映雪尽力扮演着主人的角色,找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闲聊,张锦凤则谨慎应对。直到夜色深沉,华林轩也未曾再出现,张锦凤便起身告辞。
华映雪亲自将二人送至偏厅门口。在即将分别时,她趁着侍女不注意,飞快地将一个折叠的小纸条塞入了张锦凤手中,指尖与他手掌一触即分,带着一丝冰凉的颤抖。
“张先生,保重。”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随即转身,身影消失在回廊深处。
回府的路上,张浩宗忍不住嘀咕:“大哥,这华家老头搞什么名堂?一会儿试探,一会儿又想招女婿?还有华小姐,她好像……并不完全听她爹的?”
张锦凤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手中那张带着淡淡馨香的纸条。回到住处,避开耳目,他迅速打开纸条,上面只有娟秀却略显仓促的一行小字:
“小心茶摊,勿信宫人。佛珠在雪,速离是非。”
“佛珠在雪……”张锦凤喃喃念道,眼神骤然锐利起来,“她指的是……大雪山!老二带着一颗佛珠去了大雪山!而她让我们小心茶摊和宫人……”
这与鬼四探查茶摊老头的行动,以及小皇帝宫中的复杂情况,隐隐对应上了。华映雪在暗中向他们传递了极其重要的信息,也印证了她身不由己的处境。
“大哥,这华小姐……是在帮我们?”张浩宗也看到了字条,惊讶道。
张锦凤将字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脑海中浮现出华映雪那复杂难明的眼神,以及指尖那冰凉的触感。一股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弥漫开来,有感激,有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或许吧。”他望着跳动的火焰,轻声道,“但这潭水太深了。浩宗,准备一下,我们恐怕,真的要尽快去一趟大雪山了。等老四回来,立刻动身。”
夜色中,华府的经历如同一场迷梦,而华映雪那悄然递出的纸条,以及她隐含担忧与关切的眼眸,却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张锦凤看似平静的心底,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华映雪,她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