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最终在沉默中散去。徐郁躺在床上,只觉得一片昏沉,再睁眼时,发现外面天色阴沉,似是有雨。
谷之岚在急着将晾晒的草药收回,徐郁赶紧起身,顾不上吃饭便去帮忙。刚刚把最后一份草药端进屋,天上便稀稀落落掉下几滴雨,徐郁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像这天一般,说不出地压抑。
他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屋里转了一圈,却发现不见李平的身影。
“咦?李平师兄人呢?”
谷之岚还未答话,有人打着呵欠撩起隔间的布帘,正是李平。
“师兄今日起的可晚了。”
李平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和你一样闲着呢啊?我和陆师兄昨天研究药丸熬了一夜,天快亮时才睡下。”
徐郁来了兴趣:“师兄研究出了什么?”
“都在你陆师兄那儿呢,烦他去。”
徐郁是没有胆子去烦陆止的,只能撇嘴。
忽然,一只灰色的信鸽飞落在窗沿,抖抖满身的水,眼珠滴溜溜转向屋内。
“呦,哪里来的信鸽?不会是昨天那封信的后续?”
徐郁想拿信的手一下子顿住了。
“阿郁你别听他胡说,说不定是谷内的回信。”
徐郁取向下,展开封面一看,“师姐,这是给你的信,看着……不像是裴师伯的笔迹。”
谷之岚接过信,看到笔迹,徐郁便发现她有些脸红,李平也发现了。
“啊,我知道了,是紫虚子真人寄来的信吧!又是提醒师姐你多吃饭,多喝水,多盖被的?”
谷之岚没好气看了他一眼,站在窗前展开了信,只有一张纸,寥寥写了几个字,谷之岚看完,神色却有点莫名。
“进……祁道长说他这几日会来长安……”
李平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不是吧?他要追来长安?”
“是有正事!”
“好好好……”李平砸了咂嘴,“哎呀,那这样岂不是那方轻崖要倒大霉?连荆空儿恐怕都要受牵连,毕竟紫虚道长对静虚的态度……啧,那方轻崖还不如跟着宋师叔走呢……”
“师弟,慎言!”谷之岚真的有点生气了,李平赶紧闭嘴。
徐郁听着那二人的对话,发现自己不知道,想不到,无能为力的事实在太多了,他又想起云珩,也不知道那三人得知这消息会怎么做怎么想。
到午后,雨渐渐止了,屋檐边滴下水来。暂时无事可忙,徐郁便取了几个小盏,接些水,蹲在檐下叮叮当当地乱敲,这是他在谷中训练妹妹反应常玩的把戏。
他敲得正起劲,却被一道声音打断,“你在做什么?”
徐郁一抬眼,差点惊得直接坐地上,云珩正俯身看着他,万年不见波澜的眼中流露一丝好奇。
“呃……道长你怎么来了?”徐郁忙起身拍拍尘土,再一看,何止是云珩,荆空儿和莫离也都在,只是那二人显然还在杠着,莫离忍怒气忍得很辛苦。
徐郁反应过来,这三人怕是有正事,赶紧把他们领进屋。
徐郁猜的没错,那三人已经得知方轻崖之事被昭告天下,纯阳也再没什么更丢脸的了,这回是来求助的。其一,就是希望能借助早来此地的万花弟子的力量找到方轻崖,最好是搞清楚方轻崖事情的真相,虽然莫离对“真相”二字很不认同。其二,荆空儿恳切地望向谷之岚,这便是希望谷之岚可以在祁进面前说些好话,最好是能拖住祁进两日。显然,宋听枫带来的压力远不如祁进大。
荆空儿放下一切脸面来求,万花众人也不好断然回绝。只是他们想了又想,也不记得天都镇民中有个道士。
“荆道长,凤翔赌庄离天都镇其实还有段距离,或许那里并未受疫病影响,所以我们没见过你的同门也说不定。”
“谷姑娘说的是……其实贫道与师妹也曾去凤翔赌庄探查过,守候许久看到了一个神似轻崖的人,只是贫道尚未出声,那人转身便跑。赌庄守卫异常严密,围得铁桶一般,贫道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贫道就想着镇民中有没有人曾提到过或者认识轻崖呢?”
李平与陆止对视一眼,苦笑道:“道长你有所不知啊,我们现在可是没有镇民敢接近呢……”
“啊?”
李平讲述了遇到的困境,荆空儿愁苦更深,“现在可怎么办……若是让师叔祖直接将轻崖带回,他……”
屋内半晌沉默。
荆空儿深深一礼:“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诸位……”
“也许我知道一个人知道方道长的消息!”像是怕自己反悔,徐郁语速很快。
荆空儿一愣。
谷之岚也疑惑:“阿郁你初来长安,能认识什么人?”
“一个小二……”徐郁也有点底气不足了。
长安以南的官道边,有个小小的茶棚,也卖些简单的吃食,往年在这里停留的客人络绎不绝,今年因为天都镇疫情,却门可罗雀,从前些天路过一个小郎君后,又是一直没人来。天色有些阴沉,掌柜年纪大,回去休息了,小二撑着脸昏昏欲睡。
“小二哥,来两碗茶。”
被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惊醒,小二还有点懵,仔细一看,这不是前几日那个路过的小郎君?身边还有个相貌极好的小道长。
小二便笑了:“小郎君不是去投亲?怎么,没找到?”
徐郁忘了自己还编过这茬,瞬间卡壳。云珩拂了一下衣袖,“找到了,正是贫道。”
小二瞪眼,投亲投到道观去了?
“他说这边茶不错,今日便再来尝尝。”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但生意来了没有不做的道理,小二便擦干净桌椅,给二人送了茶。
徐郁慢慢抿了小半碗茶,思考该怎么开口:“小二哥,之前听你说了天都镇的瘟疫,不过我听说,这天都镇以前还是挺繁荣的?”
“对啊,来往客人多嘛,哎,这小道长不就是原本住天都镇的。”
徐郁又咳了一下:“他……他不是,之前是我搞错了,他是在镇子外面的山上住的……”
“山上?我只听说天都镇外面有两个庄子是在山上,就是烈焰庄和激浪庄。”
“呃……不是的……就是个偏远小山。”
云珩看着徐郁干巴巴圆谎,甚是艰难。
“观中之前曾接到过凤翔赌庄做法事的单子,但瘟疫爆发后也没了消息,不知小二哥是否知道凤翔赌庄现在的情况。”
虽然是问句,但云珩就是能讲的没半点疑问的意思,徐郁暗叹神人。
“呦,凤翔赌庄啊,那离天都镇还有段距离吧,应该没有受很大影响?”
“法事是为一夭折少女所作,但那人不愿细说,小二哥可知详情,观中总不能为恶人祈福禳灾。”
小二神色有些变了:“一个少女?”他似是非常专注地擦着手下的那块桌子,默了半晌,抹布一甩,“小道长,这法事你们可别接,夭寿折福!”
徐郁一听有门:“还请小二哥说清楚点,我们回去也好告诉众人。”
“哎......这话,也就今天我在这里跟你们说说,你们不要到处讲,那杨家,可惹不起!”
“杨家?”
“就是那个凤翔赌庄杨家,杨城璧杨家!”
说起这杨城璧,也可以说是个奇人。杨家本是天都镇上世代务农的本分人,杨城璧却打小不是个安分的孩子,他厌倦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便要出门闯荡,杨母不答应,他便偷了家里的积蓄跑了。杨母一边恨这孩子不听话,一边还是心疼他,到处托人打听,然而,整整十年,杨城璧没有半点消息,家中都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十年后,杨城璧居然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锭金子。杨母又悲又喜,只希望他能老老实实安顿下来,结果杨城璧却以这一锭金子为本钱做起了买卖。士农工商,商者最低,杨城璧却甘之如饴,一年至少半年不沾家,天南海北到处跑,不到下一个十年,还真让他把生意搞起来了。杨家一跃成为天都镇上的富户,亲戚邻里,多少人眼红。而杨城璧又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杨家举家搬离了天都镇,不久,天都镇西南方,凤翔赌庄正式开业。天都镇民谁也说不清凤翔赌庄到底有多少进院子,只知道那里每天人来人往,钱进钱出。若事情止于此,那结局或许就是从此杨家与镇民不再来往,各过各的。但是,似乎是因为金钱带来的贪欲膨胀,杨城璧变坏了,他开始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让镇民去光顾赌庄生意,等人输得干净,再以高利贷方式借钱,镇民深受其苦。
“既然这样,难道就没有人报官?”
“怎么没有!但杨家钱多不愁,买通了那些官,根本就没人来管!”
“那......夭折少女又是怎么回事?”
小二叹气:“说起来,真是造孽,老天爷不开眼,那女娃娃,是被一个道士活活逼死的啊!”
道士!
听到这两个字,云珩骤然定住目光,小二吓了一跳。
徐郁急切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道士的事?”
“嗐,说起来,这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
三个月前,镇上忽然来了个年轻的落魄道士,那道士自称秦涯,因为道观破落没有生计,才流落到天都镇来。镇上人见他可怜,人也正派,常分给他一点吃食,秦涯也不推辞,只说日后定有报答。这秦涯随身带着个长条包裹,十分珍惜爱护,镇上几个混混便起了坏心眼,趁夜摸到了秦涯落脚的土地庙,想偷走包裹,谁知手刚挨上,秦涯已经惊醒,一脚将一人踹飞,其他混混想跑,秦涯飞身追上,争执间,包裹落地,露出一柄长剑!混混们后悔不迭,被秦涯用剑鞘挨个教训了一顿才逃走。秦涯会武功的消息不胫而走,有些富人便起了结交的心思,其中,就有杨城璧。
秦涯在镇外救下了意外摔伤的杨城璧,这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实在难说,但杨城璧待秦涯的确是好,不仅衣□□细,还了解到秦涯常年住在道观不知市井,便专门派人带着秦涯去感受世俗繁华,刚下山的小道士就这样被迷了眼,把杨城璧当成是世上最好之人,安心成了凤翔赌庄的座上宾。杨城璧从不开口要求秦涯回报些什么,但秦涯自己却坐不住,在凤翔赌庄帮东帮西,起先是跑个腿,后来竟帮忙收起债,真不知杨城璧给他灌了多少**汤!
那遭难少女年方十六,乳名英娘,是镇上李老爹收养的女儿,李老爹五十多岁,家中只有半亩薄田,因为欠了杨家几钱银子,被屡次催账。李老爹实在无力偿还,杨城璧便动了英娘的心思。李老爹想让英娘逃走,却半路上被秦涯截住,抓回了凤翔赌庄,第二天,下人便发现英娘自缢而亡。杨城璧觉得晦气,将尸体用草席一裹,直接扔到乱葬岗。可怜李老爹这般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受不住打击,竟是疯了,整日在乱葬岗徘徊哭嚎,实在凄惨。
徐郁听得眉头紧皱:“这秦涯怎么这样糊涂?”
小二也叹气:“这就是老天爷不开眼,怎么不叫那姓杨的染病!不过……”小二眼珠一转,“我听说那英娘变成了厉鬼要索命呢,杨城璧估计坐不住了才想着做法事吧!”
“有鬼?”再次从小二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徐郁有些好笑,“何以见得?”
小二见徐郁不信就有些急:“小郎君你可别不信!我这是从赌庄护卫那里好不容易打听来的。那杨城璧让护卫半夜把英娘的尸体扔到乱葬岗,护卫都知道她死的冤,谁都不敢细看,匆匆到了乱葬岗,突然起了一阵风迷了护卫的眼,再睁眼,英娘尸体就不见了!”
“不见了?”云珩喃喃自语。
“对啊,你说这不是闹鬼了吗?”
徐郁很想说如果是武功高强的人,截走英娘的尸体也不是不可能,但估摸说了又要向小二解释半天,便住了口。
云珩又问:“那李老爹如今还在乱葬岗?”
“是哦!也不知他还活着没,不过他在那儿,倒是躲过了这个病了,唉……”
二人从茶棚出来,都有些感慨。
徐郁看了一眼云珩的表情:“道长,这下,我们算是找到了线索了吧?”
云珩也回望他:“嗯,回吧。”
回到医庐已是傍晚,云珩与徐郁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告知众人,还得掂量着语气,防止莫离怒火爆发。好在有谷之岚调停,莫离一忍再忍,经过诸般讨论,最终敲定了下一步的计划,荆空儿与莫离趁夜再去查探一次凤翔赌庄,而云珩则去乱葬岗试着找一下李老爹。
云珩立刻便要起身,却被徐郁喊住:“等一下!”
云珩转头:“何事?”
“这天色晚了,你一个人去乱葬岗恐怕不好找吧……不如我同你一起?”
师兄师姐们都作壁上观,云珩只能斟酌开口:“你会武功吗?”
徐郁一挑眉:“虽然我看着不像个大夫,难道还不像个练过武功的?”
云珩心里默默回了一句,不像,倒像个读书的。
“既然如此,那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