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分山,是枫华谷的南界。虽然名字中带个“小”,但其实诸山合围,连绵不绝,因为山中常有野兽出没,又地形复杂,普通百姓大都不愿进山。山脚处年久失修的破旧凉亭被当地人唤作“且回头”,唯一一条上山之路也几乎被草木掩埋。
徐郁入山已是将近正午,但山林深处的雾气甚至都还未散尽。
徐郁分开齐腰高的杂草灌木艰难往上,仔细辨认着所需要的每一种药材,还在路过的树上用石头刻上圆圈做标记,半天功夫过去,药篓终于装的满满当当,徐郁准备下山,然而按照标记走了一半,徐郁傻了,四面都是圈,标记乱了,他还是迷路了。
山林昏暗幽寂,唯有头顶还剩一丝光亮,徐郁开始着急,他倒并不十分担心野兽,只是怕耽误了云珩的医治。
忽然,耳边传来隐约的人声。徐郁凝神,是有人在啸歌。
“弹长剑兮骋望,冥漠漠兮穹苍。
揽明月兮入怀,倾吾樽兮成江!
斩若木兮相羊,笑四海兮苦生亡!”
这人大概是个狂士,但有心情啸歌,大概就不是个像自己一样的迷路人,徐郁估量着距离不远,打算去问个路。
他循声而去,看到了林间空地岩石上一个盘膝而坐的背影,白衣胜雪,道冠高耸,意料之外的眼熟。
“敢问……这位道长,可是纯阳宫门下?”
那人回头,徐郁悄悄后退一步。眼前这人其实生了副好相貌,但眉间一点妖冶朱红破坏了他的清雅,带出了三分邪气,而他怀中的剑竟然在暗夜中带着流光。
“纯阳宫?贫道可不是什么纯阳宫的弟子。”
“……是在下眼拙,冒昧了。敢问道长,可知从此处下山该怎么走?”
道士瞟了眼徐郁背着药篓,满身草屑泥土的狼狈样:“救人而已,有甚可急?人总有一死。”
“道长既然不知道,那在下告辞了……”
“年轻人,早些死去有什么不好?需知这世间一切是非对错,规矩束缚不过庸人作茧自缚!唯有死!方可解脱……”
徐郁双手握紧成拳,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顿下脚步,转身嘲讽道:“那你怎么还活着?”
“贫道?贫道在等一个人,他不死,就没人能杀死贫道……”
徐郁不想再跟这个疯道士纠缠下去了,哪怕依星辰方位摸索下山要多费些时间。
身后又传来一阵狂笑,惊起林中飞鸟。
“休矣!休矣!无复与言!”
客栈里。
大堂内点着昏暗的油灯,却不见人影。
“吱嘎——”有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那娇小的身影略做停顿,悄无声息地穿过大堂,直奔二楼的第一间客房,那是云珩的房间。
屋里只留了一支蜡烛,安神的熏香缭绕整间屋子,云珩疼了一下午,到黄昏时才感觉好了点,他躺在床上,正陷入沉睡。
女子偷偷关上门,走到云珩的床边,蜡烛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晃动跳跃。
她仔细端详着云珩。
真是个俊俏的少年郎啊……
她俯身,手指轻抚上云珩的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
如果他能心甘情愿……
手指下移,洁白的里衣领口微开。
不,就算他不情愿又能怎样呢?反正……
“你在做什么!”
房门被一脚踹开,徐郁满面怒色,气喘吁吁。
这个女人……
焦慧仙被吓了一大跳,云珩也被惊醒。
“怎么了?怎么了?”老郎中听到动静,拄着拐杖赶过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说啊?”徐郁瞪着焦慧仙。
焦慧仙看了看门口两人,又看了看云珩。
“奴家……奴家只是想来探望恩公,只是之前一直被拦住……”
“所以你就半夜潜进别人房中,还伸手碰他?”徐郁把药篓往地上一摔,他现在想让这女人彻底消失。
“奴家也是看见恩公额上有汗,所以才……”
“不必了!焦姑娘,请你现在就出去!而且以后也不要再出现!”
焦慧仙看了看沉默的郎中和云珩,抹着眼泪跑走了。
“我出去采药,你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徐郁的怒火还没发泄完,冲着郎中喊。
“这……”郎中好像自己也觉得有点理亏,“老朽不过是去后院看了一下药,谁知道就被钻了空子……唉……”
他捡起地上的药篓,叹着气去熬药了。
云珩撑起身,看着侧立在门外阴影中一动不动的徐郁。
“过来。”
徐郁沉着脸走过来坐在他床边。
“开窗吧。”
徐郁默默推开窗,月光如银雾轻笼。
“你衣摆上有草屑。”
徐郁还是不说话,云珩叹了口气。
“你愿意听故事吗?”
“你伤没好,就别……”
“现在好多了。”他征求地看向徐郁的眼睛,“你想听吗?”
徐郁不说话,云珩就当他默认了。
“你知道我的俗名是什么吗?”
徐郁疑惑地看向云珩。
“名衡,玉衡的衡,姓李……李唐的李。”
徐郁骤然起身。
云珩再次扯着他的袖子让他坐下,语气流露出一丝温柔:“你记得这块玉佩吗?”
云珩从领口里拉出了徐郁还给他的那块玉佩,解下来放到了徐郁的手里。
“这是当今天子,也就是我的伯祖父,赐给我的生辰礼。”
徐郁完全傻了:“你……你是世子?!”
“我的祖父和父亲,十七年前已经过世。”
“……病死?”
云珩望着月亮:“你可曾,听过王摩诘的那首诗?”
帝子远辞丹凤阙,天书遥借翠微宫。隔窗云雾生衣上,卷幔山泉入镜中。
诗人赞美朋友仙人般的风姿,而他的这位朋友,正是名动一时的岐王,李范。
岐王李范,是当今天子之弟,虽非一母所生,但患难与共,又有拥立之功,手足情谊甚笃。岐王为人清隽风雅,醉心书画,广结四方文人雅士。李范有两子,长子李瑾,次子李玠。只有一个孙儿,是李瑾之子,生来便玉雪可爱,深得李范喜爱,亲自择名为“衡”。
岐王本人是个淡泊内敛的性子,可惜李瑾却没能学到乃父半分。他个性冲动,又志大才疏,识人不清,终于,酿出一场祸来。
开元十六年的一个深夜,刚刚得到一副好画满心喜悦的岐王从下人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不已的消息:李瑾想谋反!并且已经聚集了部分物资兵马!惊怒交加的李范将李瑾召来,严词责问,想不到李瑾不仅不愿收手,还将自认为完美的计划大讲一通。李范听着那错漏百出的计划,几乎要昏死过去,教子不当,才有今日覆巢之危!
李范在书房枯坐一宿,终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第二天,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长子,并连夜赶赴长安请罪,愿以自身一死换一丝血脉留存。天子虽震怒于李瑾的大逆不道,但还是非常爱重岐王这个兄弟,且事实上李瑾并没有来得及起事,因此,天子最终决定将此事遮掩过去,只对外宣称李瑾是暴毙。李范虽免了一死,但惊悸郁结,不过数月便一病而终。而这个时候,李衡尚在襁褓之中。
岐王府迅速败落,天子念及稚子无辜,又幼年失怙,便将李珩接进了宫中抚养。李珩在宫中长到了七岁,面容风姿都与祖父十分相似,天子便格外喜欢他。但他的身份实在太特殊了,宦官宫女,对他毕恭毕敬,皇子公主,对他要么敬而远之,要么存了利用之心,疏离与谎言,偌大皇宫,他永远只身一人。在七岁的生辰礼上,天子赐给他一套价值连城,举世无双的组佩,周围人复杂的眼神再次让李珩感到难以承受,于是,年幼的他跪下,自请出家。
李珩的这一举动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但他心意已决,最终天子还是同意了他的请求,亲自为他选定了师父,正是纯阳宫掌教真人的大弟子,并为其择道号“云珩”。从此,华山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位云道长,而朝廷里知道内情的人为表敬讳,对他只以“小郎君”称之。
“我放弃了皇室身份,但终于得到了内心的安宁,从无后悔。”云珩淡淡总结道。
“所以……那些士兵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兵?”徐郁想到天都镇那奇怪的黑甲卫士。
“出宫之时……我从组佩上取下一件留作纪念,伯祖父许我以此玉佩调动一小支近卫自保的权力,但我之前并未动用过。”
徐郁按住云珩的双肩,很是不安:“那这样会不会引起天子的猜忌啊!”
云珩心里一根紧绷的弦蓦然松了:“调动之前当然已先有禀报。”
徐郁放松下来:“那你经常会忘记自称,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或许我还是没能抛下过去……”
“这是什么话!”徐郁满脸不赞同,“我师父说过,无论好坏,正是点滴过去造就了现在的你,活着的人就永远无法回避过去。”
“你师父是通达人。”
“我……还有一个问题……”徐郁正视云珩双眼,“你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这些?这应该算皇家秘辛?”
“虽然知道的人并不很多,但也算不得秘辛。”
云珩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又咳了一阵:“我刚到华山的时候,很不适应,师父为了哄我开心,就每天晚上给我讲一个故事,可年岁太久,那些故事我现在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个了……”
“……所以,你讲这个故事就因为我不开心?你想哄我开心?”
云珩沉默。
徐郁疾步走到桌边,背向云珩,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
云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抱歉……”
“你道什么歉!”
徐郁转过身,眼眶是红的,他两步返回榻边。
下一刻,云珩被抱住了。
那人把头埋在自己颈边,片刻,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浸湿了他的领口。
云珩虚虚地环住徐郁:“对不起,这个方法好像不太管用……”
徐郁两把擦干了眼泪,气哼哼地看着云珩:“笨!真正重视你的人怎么可能因为你的痛苦经历而开心呢?”
“其实这些事都过去多年,感触没有那么深了……”
“云珩,”徐郁的语气很是郑重,“如果你不习惯用贫道自称,那就不要用了,如果你不愿意再面对谎言,那么以后这些都由我来,好吗?”
“……你撒谎有很多漏洞。”
“没关系的!大不了你提醒我好了?总之,至少在我面前,我希望你,可以完全顺从自己的心意而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