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在意识深海中沉浮,熟悉的面孔一一闪现。
他好像又回到了雕梁画栋的庭苑,灯火如星雨,笙歌开夜宴,侍女仆从恭敬低头,处处欢声笑语,却又转瞬只剩满地残血。
有人将他接走,温柔的声线熟悉多年,那人披着大氅立于漫天风雪的山巅,安抚着怀中受伤的离群之鹤,“去找他吧,如果见到,带一句话给他……”
于是他下山,遇见了一个明亮少年,时而聪明,时而傻气,但总是唇角微翘,有他不能拥有的灵动快活,可是,现在,这个少年却在哭:“云珩!”
“我在!”
他终于挣脱出无边黑暗。
头顶的青帐流苏,是熟悉的客栈摆设。
“云珩!云珩你还好吗?云珩!”
真的有人在喊他。
“我……没事……”他艰难用气声吐出几个字,感觉胸腔里的骨头似乎都被碾碎了。
“太好了……郎中,郎中你快来!他醒了!”徐郁一瘸一拐地迈出门大喊。
“笃笃”的拐杖声,老郎中急匆匆赶到。
他反复诊脉,终于直起身呵呵一笑:“少年人就是耐活啊!”
“他没事了吗?”
“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是脖颈和前胸的伤还要好好养。”
“那就好……”
老郎中离开,留给云珩徐郁每人一大碗黑黢黢的药。
徐郁皱着脸捏着鼻子,对着自己的药碗深吸一口气干掉。
“……”
徐郁一脸扭曲地坐到床边:“你现在还不能坐起来,我喂你好了。虽然有点苦……你忍忍吧……”
他小心吹温勺子里的药,再一点点喂给云珩,云珩觉得说“有点苦”实在是太看不起这药了,他艰难咽了下去。好不容易把药喂完,徐郁细心把枕头边沾到的一点药都擦干,然后却没立即起身。
他对着云珩眨了眨眼:“我给你变个戏法……看!”
徐郁的手心里的似乎是颗糖果。
“万花谷独门秘制,甘草糖,缓急止痛,还甜丝丝的,可惜我没有了,回头送你一大包!”
他把糖果送到云珩嘴边,云珩过了半晌才张开了嘴,的确很甜。
“你……咳咳咳……”
“胸口疼就不要勉强说话了,要不,你用眼神示意一下?”
于是云珩看向徐郁的腿。
“啊……这个……就是之前在天都镇留下的伤不小心又坏了……”
云珩脸一黑。
“行了吧……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整整三天!”徐郁脸上的笑意猛然一收,“你吓死我了……”
云珩在那一刹那感到揪心与难过。
云珩在床上又躺了几天,才终于可以坐起,说话也不用断断续续,徐郁也终于有心情向他说起逃生的经历。
“说起来,真是神迹。我当时受了那圣女一掌,什么就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客栈里了,是那个老郎中捡到我们的,据说当时我们被丢在村口……”
“那个叶清池呢?”
“不见了,我怀疑他身份有假,你说是不是他救的我们?”
“不知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肯定想不到。”
云珩疑惑地看过去。
“那个焦慧仙,她没有死,她跟我们一起活着回来了!”
这未免太不寻常,云珩心里打了个结。
“啊……还有一件东西要还给你。”徐郁从怀中小心取出一块美玉,云珩瞳孔一缩。
“这应该是你的?那郎中说发现我们时,玉佩在你身上。”
“……谢谢。”
云珩将玉佩重新系回颈上,那里还是淤血明显。
徐郁略显困惑:“看这穿孔,我还以为,这是佩在腰上的……”
“家中长辈所赐,怕磕碰了,所以不放在腰间。”
“原来如此……”
云珩继续在客栈养伤,徐郁多次给谷中去信,却一直没有答复。他还抽空悄悄去了那山洞一探,发现洞口早已被碎石掩埋。叶清池再没出现,倒是这一天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焦慧仙。
焦慧仙一进门就哭哭啼啼地跪下了,让正在喝药的徐郁和云珩都是一噎,剩下的半碗药也喝不下去了。
徐郁想把焦慧仙扶起来,她倒是很执着,一次次又重新跪下去,徐郁很是头疼。
“焦姑娘,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奴家……奴家是来向两位恩公谢罪的……恩公救了我们一家,奴家却受人蒙蔽,不仅没报答恩公,骗了恩公,还差点害了恩公,奴家简直无颜为人了……”
说实话,徐郁对这位焦姑娘评价一般,虽然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杀死,但那天晚上她和焦红云的对话,徐郁也记得清楚。想改变自身困境当然是好事,但抛下父母一走了之也并不是什么好办法。当然,她也不是什么大恶人,只能说红衣教的蛊惑将她的私心放大了很多而已。
“焦姑娘,我知道你受人蒙骗,我们救人也不是为了什么回报,你不必如此的……”
哄一个爱哭的女子真是难事,云珩和徐郁终于把焦慧仙送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在耳鸣。
然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焦慧仙到客栈的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有时是送吃食,有时是送药,老郎中对有人抢了他的活吹胡子瞪眼,焦慧仙转眼又改送起了药草,甚至有一次还送起了衣裳。且不说云珩和徐郁一般穿的都是门派统一的式样,一个未出阁女子给无亲无故的男子送衣服,这不是太招人非议了吗?很快,平顶村流言四起,焦慧仙离奇失踪,又离奇出现,原来是攀上外面的小郎君了。
徐郁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虽然会欣赏他人的容颜,但也仅仅止步于欣赏,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哪个姑娘,谷中曾经向他表达思慕的师妹们也通通被回绝。这个焦慧仙,让徐郁感觉沾上了,甩不掉。不知道云珩怎么想,反正他快忍无可忍了,于是他单独找了焦慧仙。
“焦姑娘,多谢你最近的照顾,但今后请不必再送了。”
焦慧仙先是有些惊讶,然后迅速眼眶泛红:“不知奴家做错了什么……奴家只是想报答二位恩公……”
“……焦姑娘,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报答,而且,这于你清誉有损。”
焦慧仙犹豫再三:“恩公不必担心,不妨事的……只要二位恩公不嫌弃就好……”
……
其实徐郁可以猜出一点点焦慧仙的心思,她离奇失踪又出现,名声早都全毁了。她不能把受红衣教蛊惑,甚至要杀人的事说出去,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和云珩身上,毕竟攀上情郎的名声总比被抓起来强。但这对他们而言,和从天而降一盆污水有什么区别?徐郁很烦躁。
“焦姑娘!”徐郁尽力加重了语气,“男女有别!你懂吗?”
焦慧仙似乎被吓到,楞楞看着徐郁,半晌,一扭头捂着脸跑走了。
徐郁有些脱力,他真心希望这位焦姑娘不要再来了。
但事情远不如徐郁所期盼的那样顺利。
这天下午,徐郁去找云珩商量回信的事,敲了敲门,屋中无人。他找了整个客栈,居然都不见云珩的影子。云珩也不过这两天才能正常活动而已,能去哪儿?
徐郁找到了在后院熬药的老郎中。
“哦,你问他啊……”郎中停下手中的扇子,想了想,“中午的时候那个女娃又来了,特意找他,他好像跟那个女娃一起出去了。”
焦慧仙又来了?她是没听懂还是又打起了别的主意?云珩居然还真跟她单独出去了?徐郁有点上火。
徐郁在云珩的屋里等了一下午,直到戌时初刻,云珩才推门进屋。
“道长这是去哪儿了?这个时候才回来?”
云珩并没料到徐郁在屋里,微微思索一下还是诚实说了:“和焦姑娘出去了。”
“哦?不知你们做了些什么?”
“……”云珩再傻也能听出来徐郁的语气不太对劲,“只是询问她逃出来的过程。”
“那说来听听?”
“她说那时一直昏昏沉沉,稍微清醒的时候是在一间牢房,旁边有几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其中一人她见过,可能是邻村人。”
“什么?!还有被关起来的女子?”
“后来,她被带走,出了洞窟,不知要去哪儿,半途却被一个蒙面人救下,她晕了过去,再醒来就是被村民发现了。”
“她说的话可信?”
“至少有一点可以查证。”
徐郁知道,云珩指的是焦慧仙所说的邻村女子。
云珩与焦慧仙出去讲的是正事,虽然时间长了点,但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徐郁顿觉自己好没意思,也不愿再待在云珩房里,借口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