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台 第20章 20

自出生起便恪守诚信为本的柳泉鸣，在重生一世见了李鸿岭后，竟似背离了毕生信守的准则，在并非必要时屡次撒谎，如此便算了，还屡屡被识破。

骗人的对象更是这不容人冒犯的天潢贵胄。

的确，李鸿岭乃良善之人，心系民生，从不滥施权柄，且礼贤下士亲和近人，当下是贤明太子，日后必为一代明君。

但这绝非意味着他会容忍柳泉鸣一再戏弄。

恐慌的情绪从心底向四肢蔓延，相叠在一起的手心冒出冷汗，柳泉鸣此刻才完全真切地意识到，面前的人并非前世于楼阁之上与她把酒言欢高谈阔论的人。

她该谨慎的。

她微垂着脑袋，道：“殿下，骗你之事乃事出有因。”

李鸿岭扫过她头上的发髻，目光刮过上面朴素的木簪，“我问的是，你骗了我什么？”

骗什么？

柳泉鸣抿唇，脑中疯狂转动思索，不敢随意言语。

她若说自己是重生的，知晓许多事，且因殚精竭虑辅佐他至登基最终被赐了杯毒酒，今世才多次拒绝入他门下，他肯定不会信。

她自己都不信。

让刘砚舟假借六爻告知李鸿岭苏瑶阙的下落，虽然是骗人，但她根本没有害李鸿岭的意思。如果将事实说出，等待她的是李鸿岭更深的怀疑——她为何笃定苏瑶阙的失踪与李钧有关？连李鸿岭这般势大的人都查不到的东西，她又如何得知？她又为何不肯直接相告？

只是她没想到李鸿岭会干这种听墙角的事，这事如何辩解半点思路都没有。

该怎么办。

“李殿下，柳兄并非有意骗你的！”刘砚舟从屋内出来，囫囵行了个礼，哥俩好地拍了拍柳泉鸣的肩，“柳兄骗你的事，其实也只是小事。”

柳泉鸣睫毛轻颤，任由刘砚舟的手自然落到自己肩上。

李鸿岭目光扫过搭在她肩上那只手，抬眸，“你倒是说说，骗我的是什么小事。”

“并非小事，”柳泉鸣作揖，“殿下贵为皇子，岂容他人欺瞒蒙蔽？无论事之巨细，皆当以至诚之心相待殿下。”

“柳泉鸣，少用这些话糊弄我。”李鸿岭抬颌指向刘砚舟，“你说，她骗了我什么？”

刘砚舟放下手，学着柳泉鸣照猫画虎也作了个揖，“柳兄让我假卜一次六爻，骗殿下说——”

柳泉鸣埋在阴影下的眸子动了动，心脏疾速跳起，如擂鼓颤动，袖下的手紧攥，指尖深深嵌入掌心。

刘砚舟：“柳兄并非殿下所求之贤才。”

什么？

柳泉鸣眉尖微微一颤，体内翻涌如潮的热血骤然平息，紧绷如弦的思绪倏地松缓下来。

她没敢抬头，却能感受到放在她身上的凛冽视线散发出冷意。

半晌，盯着她的那人才道：“很好。”

直至他甩袖走去，她才抬了眼，呼吸平缓神色无异，心腔仍堵得慌。

一而再再而三驳却储君的纳贤之意，她的确不识好歹了。

刘砚舟朝她抛了个媚眼，“如何，柳兄，我帮你解的这围，你可满意？”

柳泉鸣回神，道：“你如何知道的？”

刘砚舟拉着她进了屋里，“他自打见我第一面后便对我漠不关心，却在你提出我会六爻后，他又望着你说出那番意有所指的占卜求贤的话，又想起你赎我时求他的姿态，我便大着胆子猜了猜，你俩此时并非在一阵营。”

柳泉鸣点头，“你猜的不错。”

刘砚舟笑嘻嘻道：“况且我能夺回奴契也靠柳兄你，你若是和李鸿岭生了间隙，我往后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说罢，他神色凝了凝，“柳兄，你既知晓苏相之女失踪的具体原因，为何不直接相告？反而得借我述说。难不成，你是那左右逢源的骑墙派，明里帮着李鸿岭，暗里却为李钧效力？”

柳泉鸣睨他一眼，“你可别胡说。此事说来话长，往后再细谈。”

临走前，她嘱咐他，“今日之事不可告知任何人，多谢。”

刘砚舟玩笑道：“若想谢我，可将你妹妹引荐让我认识认识。”

柳泉鸣忍了两次的茶杯终于砸到了刘砚舟的头上。

刘砚舟捂着头哎哟了声，柳泉鸣乜了眼他，起身离去。

在凌霄阁待了一日，李鸿岭并未在吃住上亏待柳泉鸣，连给她准备的衣服都是男装，但却没再来见她。

柳泉鸣坐在桌前，掰着手指细细数过，她拒了李鸿岭至少五次，按常理，作为皇子皇孙，一向就极重颜面，被拒那么多次，应该也知难而退，为什么对邀她入贤这事如此执拗？

前世时，李鸿岭麾下幕僚众多，几乎皆由他亲自延请入幕，就连那时的她，也仅凭一言便入他门下，全然不像此世这般冥顽不化不识抬举。

莫非，在李鸿岭心中，她智如诸葛，是位极好的幕僚？

细细想来近些日的相处，虽未应邀，但她多次为李鸿岭出谋划策过。她的才智有目共睹。

这么一看，她确实是。

思及此，她赞同地点了点脑袋，片刻后又烦闷了起来。

还是她拒得不明。

此次找回苏女，她就带着何花重新换一处新的住所，与李鸿岭的纠葛，就该从此斩断。

她出了屋子，在阁楼走廊间寻了许久，找到凌霄阁的小厮便喊住对方，“你家公子此时人在哪？”

小厮认不得她，只行了礼，“您找我家公子，得报上名号。”

柳泉鸣道：“他此刻在哪？你直接带我去就行。”

小厮面带犹豫，“我们做事得按规矩，别为难我们了。”

柳泉鸣道：“那你去派人去传信，告知柳泉鸣找他。”

小厮领了命，遂去寻人。

“柳泉鸣。”

柳泉鸣仰起头，循声望去。

“这名字倒是英气。”一位高束头发的女子坐在栏杆之上，右手握着一柄扇子，自上而下毫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样貌也很漂亮。”

她一跃而下，长发与衣摆轻扬而落，颀长玉立，站在柳泉鸣前，右手的扇子被她合上，挑逗地抬起柳泉鸣的下颌，“你就是景辉说的，被殿下金屋藏娇的那位？”

柳泉鸣瞳孔轻颤。

楚映玉，凌霄阁的阁主。

前世死于清平八年。

此刻立于她眼前的女子，恣睢骄矜，举手投足间尽是睥睨别人的倨傲，那姿态竟与她脑海中那具全身破败的枯瘦身影悄然重叠。

那双瘦败的枯手在死前紧紧握着她，声音沙哑：“柳泉鸣，我不想死，救我——”

景辉前世离开时，她未曾亲眼目睹。

可楚映玉当时那惨不忍睹的死状，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她的脑海中留下了永久的刻印。如今，当那个鲜活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眼前，冲击如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尘封许久的记忆复苏，横亘于她与李鸿岭间的生死牵扯，从来不止他们二人，这五年来，于他登基路上散去的魂魄数不胜数。

亡魂堆砌而成的云梯，将他送于高位。

楚映玉见她许久未应，以为她不悦，撇着嘴收回扇子，“不过同你开个玩笑，这么不禁逗？”

柳泉鸣回了神，作揖，“姑娘好。”

啪塔一声，楚映玉展开扇子，悠然地扇着风，“可别来这套了，我知道你是女的。”

柳泉鸣：“我与姑娘好似不认识。”

楚映玉抬了抬下颌，睨过她的眉尖，“哦，忘了。我叫楚映玉，是这家酒楼的老板。”

柳泉鸣面色无异，道：“楚姑娘晨好。”

楚映玉嫌弃地皱了眉，“罢了罢了，殿下耽于事务，哪看得上你这般无趣的女子，一定是景辉那小子胡乱说的。”

她转身就走，柳泉鸣才垂了下眸，额间发梢便被一阵风撩起，楚映玉去而复返，以扇作刃朝她面中袭来。

她惊在原地，楚映玉反应过来她不会武术，弯折手腕欲要收扇，两人之间仅咫尺之遥，已然来不及，眼看扇子快要划到柳泉鸣面上。

周围看戏的人一阵惊呼，李鸿岭从高处跃下，搂住柳泉鸣向后一退，避开躲过楚映玉的伤害。

楚映玉以腰带身，自空中转了一圈，安稳落地，窘然地扯了扯嘴角，收扇行礼，“公子。”

见柳泉鸣站稳，李鸿岭松了手，问楚映玉：“来者是客，你这是何意？”

“能让你念念不忘的人必然是才识过佳，我实在好奇，想试她一二，只是我没想到她竟然连防身的武术都不会，差些伤到了她。”楚映玉全然没有悔过。

四周的人散去，李鸿岭斥责地看了眼她，又看向尚在出神的柳泉鸣，“找我何事？”

柳泉鸣回神，“苏女可有下落了？”

前世初次见面时，楚映玉也是这般试探过她，见她不会武术，还嘲了她空有脑子，结果被李鸿岭狠狠斥责了一顿。

说完后，她将目光呆滞地放在地上，李鸿岭一切望在眼里，心中却想：只不过被楚映玉吓了一跳，此刻都未恍神，竟如此胆小吗？

他撇回眸光，带着两人寻了间好说话的屋子，道：“我派去监视李钧的探子并未发现异常，但我让人留意与他来往甚密的中年女子，倒是盯上了位意想不到的人。”

楚映玉道：“苏女被拐，你盯中年女子干什么？”

李鸿岭并未直接回应，道：“楚映玉，你此刻去跟踪宗人府的教习嬷嬷崔静，行事须得隐秘，不可露了行迹，务必时刻紧盯其动向。”

“崔静？姓崔，你母后的人？”

“李钧幼年失恃，旋即被过继至我母后膝下。此位嬷嬷亦为母后所赐，自李钧封爵开府，便随其离宫，如今于宗人府司教习之职。”

楚映玉默然。

李钧与李鸿岭素来不睦，虽崔静奉皇后之命侍于李钧左右，但她算为李鸿岭生母旧人，皇后安排的人，李钧又如何放心与之交往甚密？此中蹊跷，实在诡异。

她领了命便离去，柳泉鸣要随同她一起离开，才迈了一步，李鸿岭叫住了她，“柳泉鸣，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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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