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丸的到来,并未给这栋清寂的宅院带来多少喧嚣,它完美地继承了主人那份喜静的脾性。
多数时候,它只是蜷在书房的窗台软垫上,将自己团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偶尔抬起碧眼,望望窗外流云,或是盯着院中那棵老槐树上跳跃的雀鸟,瞳孔缩成一条细线,却并无捕猎的**,只是静静看着。唯有陆明析翻阅书卷、或提笔书写时,它才会悄无声息地跃上书案一角,挨着砚台趴下,仿佛那幽幽的墨香是它的安神香。
陆明析偶尔会停下笔,指尖掠过它茸茸的头顶,墨丸便从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算是回应。这种无声的陪伴,冲淡了些许独在异乡、身负密命的孤寂感。
他对江府的监视,便在墨丸这双碧眼的“掩护”下,日复一日地进行着。
江府门庭若市,车马往来不绝。求见的官员、富商、奇人异士络绎不绝,却多半被那两扇威严的朱门挡在外面。那位少主江湛醴,似乎依旧过着昼夜颠倒、恣意享乐的日子。陆明析几次在深夜,还能望见江府最高那处观星楼上灯火通明,隐约有丝竹笑语随风飘来。
一切都符合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
然而,陆明析心中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如雪球般越滚越大。宫宴那夜精准的一掷,绝非巧合。此人就像一本装帧华丽、内容却晦涩难懂的古籍,表面是风流不羁的艳情诗,内里却可能藏着足以倾覆朝野的秘辛。
他需要更近一些,需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这日午后,天色略显阴沉。陆明析正在书房内对着京城布防图推演可能的能量泄漏节点,陈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神色有些怪异。
“主子,江府派人来了。”
陆明析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险些滴落图上。他缓缓放下笔,抬眼:“所为何事?”
“送来一张帖子。”陈锋上前,将一份洒金朱红的帖子双手奉上,“还有……一盒东西。”
帖子触手温润,带着隐隐暗香,是顶好的玉版宣。展开,里面是一手潇洒不羁的行书,内容更是让陆明析眉峰微蹙。
“闻君得貍奴,踏雪姿殊异。寒舍偶得东海珠鱼所制零嘴,滋味尚可,特赠予小家伙尝鲜,望勿推却。江湛醴顿首。”
言辞客气,甚至带着几分纨绔子弟间的戏谑。仿佛那夜宫宴的隔空举杯、彼此心照不宣的试探都未曾发生。他竟连自己养了只猫,以及猫的品相都一清二楚。
陆明析合上帖子,目光落在那只随之送来的剔红漆盒上。盒子做工极尽精巧,雕着缠枝莲纹,打开来看,里面铺着锦缎,整齐码放着小指长短、色泽淡金、散发着淡淡腥甜气息的鱼干。
“东海珠鱼干……”陆明析拈起一根,指尖传来坚硬的触感。此物他听说过,是东海贡品,产量极少,据说其鱼只在特定海域、月圆之夜才会浮出水面,肉质鲜美无比,晒成的鱼干更是珍贵,通常只供皇室享用。江湛醴竟能随手拿来喂猫,其圣眷之隆,可见一斑。
他此举是何意?示好?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居高临下的试探?
“喵——”
一声轻微的叫声拉回了陆明析的思绪。不知何时,墨丸已从窗台跃下,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脚边,正仰着脑袋,那双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鱼干,鼻翼微微翕动。
它平日里对食物并不热衷,此刻却显出了难得的兴趣。
陆明析沉吟片刻,将手中的鱼干掰下一小点,递到墨丸嘴边。小家伙嗅了嗅,随即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迅速卷了进去,细细咀嚼起来,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看着墨丸罕见地表现出喜爱,陆明析眸色深了深。他将漆盒盖好,对陈锋道:“备份回礼。不必贵重,选些清雅的文玩即可。”
他不能示弱,也不能显得过于急切。这份突如其来的“馈赠”,他接下了,但要以自己的方式回应。
**又过了几日,风平浪静。**
就在陆明析以为江湛醴那日送鱼干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笑时,对方却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闯入了他的领域。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空气湿润清新,檐角滴着残雨。陆明析正在院中查看一株新移栽的海棠,忽闻前厅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含笑的、他只在宫宴上听过一次却绝不会认错的声音:
“陆修撰好雅兴,这株‘醉胭脂’品相极佳,看来是觅得良主了。”
陆明析身形微顿,缓缓转身。
只见江湛醴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未戴冠,墨发以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着,正负手立于月洞门下。雨后初霁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颀长挺拔的身形。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少了几分宫宴上的浮华,多了几分清朗,仿佛真是偶然路过、赏花访友的邻人。
而他身后,并未跟着大批随从,只有一名做小厮打扮、眼神却异常沉静的青衣少年,垂手恭立。
“江少主。”陆明析拱手行礼,面色平静无波,心中却瞬间警铃大作。他竟能不经通传,直入内院?是陈锋未能拦住,还是根本未曾阻拦?
“冒昧来访,陆修撰莫怪。”江湛醴信步走来,目光在那株海棠上流转片刻,随即自然地落在陆明析身上,那双桃花眼含着笑,却如深潭,探不到底。“那日送的鱼干,不知合不合墨丸的口味?”
他竟直呼了猫儿的名字。
“少主厚赠,愧不敢当。墨丸……很是喜欢。”陆明析语气疏淡,侧身引客,“少主请厅内用茶。”
“不必麻烦。”江湛醴摆摆手,笑意更深,“就在这院中站站便好,雨后的空气,最是醒神。”他话锋一转,仿佛随口提起,“说起来,那东海珠鱼干,还是前几日在宫中陪陛下对弈时,陛下赏的。陛下还说,近日观星台时常有些微异动,似是《山河社稷图》灵气外溢,让我玄机阁多加留意。我想着,陆修撰身负翰林清贵,或对此等天地异象也有所耳闻?”
《山河社稷图》!
陆明析的心脏猛地一缩,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只淡淡道:“在下入职日浅,未曾听闻。此等国之重器,自有钦天监与玄机阁操心,非我等词臣所能置喙。”
他答得滴水不漏,将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江湛醴闻言,轻笑出声,那笑声低沉悦耳,带着某种磁性。他向前踱了两步,靠近陆明析,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身上有一股极淡的冷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并不难闻,却带着强烈的侵略性。
“陆修撰过谦了。”他压低了声音,仅容二人听见,“宫宴那晚,陆修撰袖中寒芒乍现,反应之迅捷,可不像寻常词臣啊。”
他终于挑明了!
陆明析抬眼,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桃花眼。那眼里没了笑意,只剩下纯粹的、锐利的探究,仿佛要剥开他层层伪装,直抵内核。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院中只剩下檐角滴水的嗒嗒声,以及两人之间无声的角力。
“本能反应罢了,让少主见笑。”陆明析的声音依旧平稳,袖中的手指却已悄然握紧。
“本能?”江湛醴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玩味。他不再紧逼,反而后退半步,恢复了那副慵懒的神态,仿佛刚才的锋芒只是错觉。“陆修撰的本能,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书房敞开的窗口轻盈跃下,正是墨丸。它似乎刚睡醒,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陆明析脚边,蹭了蹭他的衣角,然后才抬起头,碧眼好奇地打量着不速之客江湛醴。
江湛醴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他蹲下身,毫不介意华贵的衣袍曳地,对着墨丸伸出手指,逗弄似的晃了晃。
说也奇怪,平日里对生人极为警惕的墨丸,此刻竟没有躲闪,反而凑上前,嗅了嗅他的指尖,然后伸出带着细小倒刺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
江湛醴笑了起来,是那种真正愉悦的笑声,不同于之前的客套或试探。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一小条同样的金色鱼干,递到墨丸嘴边。
“小家伙,看来你我没白惦记。”
墨丸毫不客气地叼走鱼干,三两下吞吃入腹,甚至用脑袋蹭了蹭江湛醴的手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这一幕,看得陆明析眸光微动。墨丸的亲近,出乎他的意料。
江湛醴站起身,拍了拍手,对陆明析笑道:“看来它与我投缘。日后若得了好零嘴,再给小家伙送来。”他顿了顿,目光似有深意地再次扫过陆明析,“陆修撰,这京城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涌动,独自一人,带着只小猫,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这话,像是关心,又像是警告。
说完,他不等陆明析回应,便拱了拱手:“叨扰了,告辞。”
随即,带着那青衣小厮,转身便走,如来时一般突兀。
陆明析立于院中,望着那抹天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良久未动。春雨后的微寒仿佛浸入了骨子里。
江湛醴今日登门,送鱼干是假,借猫敲打、直言试探是真。他不仅点破了宫宴之事,更毫不掩饰地提及《山河社稷图》的异动,甚至暗示知晓自己身负武功。
他究竟知道了多少?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墨丸吃完鱼干,心满意足地回到陆明析脚边,用身子蹭着他,似乎在安抚主人身上散发出的冷意。
陆明析弯腰,将墨丸抱入怀中。小家伙身体的温暖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
**这片‘言渊’,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危险。而他,已无可避免地被卷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