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次笼罩京城,玄黑色马车并未驶回陆明析的宅院,也未前往玄机阁,而是拐入了一条通往城东长公主府的僻静道路。车厢内,江湛醴指尖把玩着那枚御赐金牌,神色莫辨;陆明析则闭目养神,脑海中飞速推演着与长公主会面的种种可能。
长公主府门前依旧戒备森严,但当江湛醴亮出金牌并说明来意后,侍卫统领不敢怠慢,立刻入内通禀。不过片刻,府门大开,依旧是那位曾引他们去花厅的管家,态度却比上次更为恭敬,直接将二人引向了府邸深处,而非待客的花厅。
穿过几重垂花门,来到一处更为幽静的院落。院中引活水为池,池畔植满奇花异草,一座精巧的水榭临水而建,四面垂着薄如蝉翼的鲛绡纱。此时纱幔卷起,可见长公主轩辕镜正坐于水榭中的玉簟之上,面前摆着一张紫檀木棋盘,黑白子错落,似乎正在独自对弈。
她今日未施粉黛,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广袖流仙裙,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碧玉簪松松绾着,少了几分逼人的威仪,多了几分出尘的静谧。听到脚步声,她并未抬头,指尖拈着一枚黑子,沉吟未落。
“臣江湛醴(陆明析),参见长公主殿下。”二人于水榭外止步,躬身行礼。
轩辕镜这才缓缓抬眼,目光掠过江湛醴手中的金牌,在陆明析身上停留一瞬,最终落回棋盘,淡淡道:“免礼。深夜携圣上金牌来访,看来二位是有了不得的发现了。”她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惊扰殿下清修,臣等罪过。”江湛醴上前一步,将金牌置于棋盘一角,“然事态紧急,关乎社稷安危,不得不冒昧前来,望殿下援手。”
“哦?”轩辕镜放下手中黑子,终于正眼看向二人,凤眸中锐光隐现,“说来听听。若是那狐妖案的后续,本宫记得,妖物不是已然伏诛了么?”
江湛醴与陆明析对视一眼,由江湛醴主述,将狐妖食心、朔风城镜界所见之尸傀邪阵、荧惑守心之天象异动,以及今日在毓秀台发现的、规模更大、意图更为恶毒的邪阵,一一禀明。他言辞清晰,逻辑严密,并未隐瞒关键信息,但也巧妙地略去了玄机令与古砚的具体作用,只说是玄机阁秘法感应。
陆明析则在旁补充,尤其强调了那邪阵可能“篡改历史脉络”的可怕后果,以及那失踪下属的衣角碎片与毓秀台邪阵的联系。
随着二人的叙述,轩辕镜原本慵懒倚着凭几的姿态渐渐坐直,拈着棋子的手指无意识收紧,指节微微泛白。当她听到“篡改历史脉络”几字时,凤眸中猛地迸发出一股骇人的厉色!
“砰!”
她手中的白玉棋子被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棋枰微颤。
“好!好一个内外勾结!好一个祸乱江山!”她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但那压抑的怒火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北漠狼子野心,朝中竟有人甘为鹰犬,行此逆天之事!当真以为我轩辕皇室无人了吗?!”
她站起身,走到水榭边,望着池中倒映的残月,背影挺拔而孤峭。良久,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江湛醴和陆明析。
“你二人将此等机密告知本宫,就不怕本宫……也是那幕后之人?”她语带试探,更含审视。
江湛醴坦然迎向她的目光:“殿下若与之同流,当日妖狐在府中自爆,便是最好的撇清与灭口之机,又何须允臣等查验,更不会在此听臣等赘言。”
陆明析亦平静道:“殿下心怀社稷,臣等虽入京日浅,亦有耳闻。此事非一人一派之力可解,需借重殿下之力,涤荡妖氛,匡扶正道。”
轩辕镜盯着二人看了半晌,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决绝:“好一个‘匡扶正道’!这京城看似花团锦簇,内里早已是蛆虫横生!皇兄……唉。”她未尽之语,化作一声叹息。
她走回座前,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你们需要本宫做什么?”
江湛醴精神一振,沉声道:“第一,请殿下动用麾下力量,严密监控城南毓秀台,绝不能再让任何‘材料’送入,亦要监视所有可疑人等出入。但切忌打草惊蛇,对方手段诡异,且可能在朝中身居高位。”
“可。”轩辕镜干脆利落地应下,“本宫麾下自有暗卫,擅长此道。”
“第二,”陆明析接口道,“此邪阵结构繁复,强行破阵恐生变故。需时间推演其阵眼节点。臣与江少主皆不便频繁出入某些藏书秘府,望殿下能提供便利,查阅有关前朝祭祀、阵法、尤其是毓秀台旧档及可能与北漠巫术相关的典籍。”
轩辕镜微微颔首:“毓秀台旧档,宫内书阁或有留存,本宫明日便向皇兄请旨调阅。至于其他……本宫府中亦有部分藏书,你二人可随时前来查阅。”
“第三,”江湛醴语气凝重,“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朝中内应,身份必然不低,且隐藏极深。我等在明,他在暗,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监视。后续行动,需绝对机密。望殿下能成为我与陆修撰之间的桥梁,有些信息,由殿下传递,更为稳妥。”
这便是要建立一条绕过可能被监视的常规渠道,将长公主作为秘密联络与策应的核心。此举风险极大,一旦泄露,长公主亦将身处险境。
轩辕镜凤眸微眯,审视着江湛醴,又看了看一旁沉默却眼神坚定的陆明析,忽然问道:“江湛醴,你玄机阁超然物外,为何此次如此积极?甚至不惜将此泼天功劳……分润于本宫与陆修撰?”
江湛醴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竟带着一丝……悲凉?“殿下,《山河社稷图》乃镇国神器,其安危关乎天下气运,非止一朝一代。玄机阁存在的意义,便是守护此图,维系天道平衡。如今有人欲以邪术污染篡改之,此乃动摇根基之祸,玄机阁岂能坐视?至于功劳……”他看了一眼陆明析,“湛醴所求,非是功劳,只是一个……真相,一个朗朗乾坤。”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玄机阁的立场,也巧妙地将个人动机隐藏其后。
轩辕镜似乎接受了他的解释,目光转向陆明析:“那么陆修撰呢?你初入朝堂,前程大好,卷入此事,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为何?”
陆明析抬眸,清冷的目光如水,坦荡地迎向长公主的注视:“臣读圣贤书,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有奸佞妄图以万千生灵为祭品,祸乱天下,动摇国本。此乃大义所在,臣不敢惜身。”
水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池中锦鲤跃出水面,带起一圈涟漪,复又归于平静。
“好!”轩辕镜抚掌,眼中终于露出一丝激赏,“好一个‘大义所在’!既然二位有此肝胆,本宫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
她走回案前,提起一支小狼毫,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几行字,盖上自己的私印,递给江湛醴:“这是本宫的手令,持此令,可随时入府,查阅藏书,亦可调动本宫名下部分隐秘人手。联络方式,自会有人告知你们。”
她又看向陆明析:“陆修撰,推演阵法之事,便多劳你费心。若有需协助之处,尽管直言。”
“臣,定当尽力。”陆明析躬身。
同盟,在此刻初步结成。
离开长公主府,夜色已深。马车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
“轩辕镜……比我想象的更为果决。”江湛醴靠在车厢壁上,揉了揉眉心。
“她亦有她的考量。”陆明析淡淡道,“借此机会,或可打击政敌,巩固权位。但无论如何,目标一致便好。”
“是啊,目标一致……”江湛醴喃喃道,目光落在陆明析沉静的侧脸上,“接下来,恐怕要辛苦陆修撰了。推演那邪阵,非朝夕之功。”
“分内之事。”陆明析闭上眼,脑海中已开始浮现那邪阵的繁复纹路与九宫方位。他知道,一场与时间、与隐藏在暗处的敌人的无声较量,已然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而他与江湛醴这条因意外而绑在一起的船,也将在接下来的惊涛骇浪中,驶向未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