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太傅府门前的青石板,积雪被轮轴压出咯吱的轻响。廊下的红灯笼已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裹着雪粒落在地面,却驱不散苗芃黍心头的沉郁 —— 那沉郁像块浸了水的棉絮,从大理寺一路沉甸甸坠着,直到看见书房窗棂透出的烛火,才添了几分怯意。
刚踏进书房,最先撞入眼帘的是父亲苗砚禾的背影。他背对着门立在窗前,藏青色锦袍的领口沾了些风尘,鬓角那缕新添的白发在烛火下格外刺眼,像冬雪落在墨色绸缎上,是她从前在凌云山庄听师父念 “父恩深似海” 时,从未具象过的苍老。
“爹爹。” 苗芃黍的声音有些发涩,脚步顿在门槛边,锦裙的下摆还沾着雪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苗砚禾缓缓转过身,脸色依旧沉凝,眉峰间却没了方才在大理寺面对宋清砚时的怒意,只剩掩不住的疲惫 —— 眼下的青黑像被墨笔浅浅晕开,连平日里挺直的肩背,都似被什么压得微微下垂。苗芃黍看着这模样,突然想起方才在大理寺,堂堂太傅为了她,对着比自己矮一辈的宋清砚拱手弯腰,心口像被什么堵住,连呼吸都滞了半分。
她鼻子一酸,没等父亲开口,转身快步走到墙角的博古架旁。那里挂着支梨木戒尺,是父亲教弟子们读书时用的,尺身上刻着 “知礼明义” 四个字,边角被岁月磨得光滑。
苗芃黍双手捧着戒尺,膝盖 “咚” 地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爹爹,是女儿不懂事,让您在晚辈面前受委屈了。您打我吧,在凌云山庄时师父常说‘知错要认,挨打要忍’,今日在街上打人、扯官服,还在牢里想撬锁越狱,都是我的错,您千万别手下留情。”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额前的碎发垂落在青砖上,能清晰感受到砖面的凉意。“女儿知道,那些事都是胡闹,可当时见秦公子想抓着静瑟的手,见那红衣女子往宋少卿身上凑,就像看见小时候山匪抢药篓,忍不住就……” 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以前在药王谷和凌云山庄,不管闯了多大的祸,大师兄都会替我挡着,可现在我回了家,却让您为我丢人…… 我这性子,怕是真改不了了。” 说这话时,她攥着戒尺的手指关节泛了白,连脊背都绷得笔直,再没了半分往日的倔强。
苗砚禾看着女儿跪在地上的模样,那小小的身影裹在粉裙里,像株被雪压弯却不肯折腰的青苗。他伸手接过戒尺,梨木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可戒尺悬在半空,却怎么也落不下去。反而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拂去她鬓角沾着的雪粒,声音软得像化了的糖:“傻丫头,爹怎么舍得打你。你娘走得早,我没陪在你身边,让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苦,如今好不容易回了家,疼你还来不及呢。”
“可您是太傅啊。” 苗芃黍眼眶通红,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青砖上,“您教出来的学生不是尚书就是御史,个个知书达理,可我却让您为了我,向宋少卿低头恳求…… 传出去,别人会笑话您的。”
“胡说什么。” 苗砚禾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他伸手把女儿拉起来,让她坐在旁边的梨花木凳上,自己则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指尖轻轻摩挲着戒尺上的刻字,“爹为自己的女儿求人,不丢人。只是黍儿,你得知道,今日你错的不是‘管闲事’,是‘没分寸’。” 他看着女儿低垂的眉眼,目光里满是疼惜:“你护着静瑟,提醒宋少卿中毒,这些都是好孩子该做的,爹爹为你骄傲。可你当众把秦昊天的脸打肿,在那么多人面前扯宋少卿的衣襟,还在牢里想撬锁逃走 —— 这些事,若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不是‘行侠仗义’,是‘太傅之女仗势欺人’。今日幸好宋少卿明事理,若是换了旁人,怕是要连累整个洛家。”
苗芃黍乖乖点头,手指轻轻绞着裙角:“女儿真的知错了,以后做什么事,都会先想一想后果。”
苗砚禾看着她这模样,突然想起婉娘临终前写的那封血书。当时他看到血书上面 “愿他为你觅得良缘,一生平安喜乐” 几个字,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如果不是当年他执意要进京赶考,如果不是江宁那场大水,女儿怎么会在外颠沛十五年,学了一身江湖气,连女儿家该有的娇憨都少了几分?如今她回到自己身边,本想把这些年亏欠的都补回来,却发现她早已养成了这率性跳脱的性子,他这当爹的,竟不知该如何教导才好。
“爹教过那么多孩子,上到皇子下到举人,个个都懂进退、知礼仪,怎么偏偏到了你这里,就成了个‘小炮仗’。” 苗砚禾无奈地摇了摇头,可语气里却没半分责备,满是宠溺,“你这性子,活泼是好,像春日里的阳光,能暖着人。可你终究是女儿家,将来要嫁人生子,要操持家务,总这么冲动,到了婆家会受委屈的。”
他想起方才宋清砚提起的蓝心姑姑 —— 那位曾教过公主礼仪的老嬷嬷,向来以严苛闻名。宋清砚那孩子,虽爱开玩笑,可这话却句句在理。黍儿这性子若是不磨一磨,将来嫁入谁家,都难讨婆婆喜欢。可放眼整个清晏城城,哪家的公子能容得下她这般率性?是温吞的吏部尚书公子,还是刻板的将军世子?苗砚禾越想,心头越沉,像压了块石头。
“爹爹,您别皱着眉了。” 苗芃黍见父亲走神,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指尖碰到他袖口的盘扣,“您别愁,我以后会改的。宋少卿说的那位教习姑姑,我去学便是,学礼仪总比挨戒尺好。” 她抬头时,眼底的倔强早已散去,只剩满满的真诚,“女儿知道您疼我,以后我不闯祸了,也绝对不让您再为我向任何人低头。”
苗砚禾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爹不是要你改得没了性子,只是希望你懂,有时候‘忍一忍’不是怕事,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今日你护着静瑟、识破毒计,都是好样的,只是下次再遇到这种事……”
“下次先报官!” 苗芃黍没等他说完,就立刻接话,眼睛亮晶晶的,像揣了两颗星星。这话逗得苗砚禾忍不住笑出了声,方才的愁绪也散了大半。
他看着女儿眼里的光,心想: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婉娘当年希望她平安喜乐,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性子率性些又何妨?只是这婚事…… 苗砚禾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婉娘画像,画中的女子眉眼温柔,鬓边插着那支熟悉的凤头簪。他轻轻叹了口气,在心里默念:婉娘,你说我该为黍儿寻个怎样的归宿,才能护着她一世无忧,让她不用再受半点委屈?
夜色渐深,苗砚禾送女儿回闺房。看着她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翻开《女诫》认真阅读,连指尖划过书页都轻轻柔柔的,才转身离开。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啊晃,暖黄的光映着他鬓角的白发,每一缕白发里,都藏着一位父亲对女儿最深沉的牵挂。
而闺房里的苗芃黍,看着书页上 “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几个字,却忍不住想起在大理寺时,宋清砚说她 “怕是真要嫁不出去了” 的模样。他说这话时,眼底的促狭像撒了把碎星,连声音都带着笑意。苗芃黍想着想着,脸颊突然微微发烫,她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暗骂一句 “没出息”,可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 —— 这宋少卿,倒真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