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朝霞刚漫过天际,橘红的光丝透过云层,给宋府青灰的瓦檐镶上圈金边,连墙角攀附的爬山虎藤叶,都被染得泛着金粉似的光,风一吹,叶片翻动间像撒了把碎金。苗芃黍左手提着食盒,里面是她特意做的莲子百合粥 —— 知道念念病后胃口差,这粥熬了许久,软糯清甜;右手拎着绣着玉兔的布囊,里面的拨浪鼓、竹蜻蜓隔着布面隐约可见,竹蜻蜓的翅膀还沾着她昨夜特意撒的金粉,想着等念念好全了,在阳光下定会很好看。她快步踏过门前石阶,朝霞落在她发间,连鬓边碎发都沾了层淡淡的绯红,整个人透着股鲜活的暖意。
刚绕过垂花门,就见丫鬟春桃迎上来,脸上带着笑意,屈膝回话:“洛小姐来得正好,小主子刚醒,正抱着您上次送的兔子玩偶闹着要找你呢,说‘洛姐姐答应给我做竹蜻蜓’。”
苗芃黍跟着春桃走进东厢房,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药香与蜜饯的甜香。见念念裹着鹅黄色的小棉袄,靠在绣着缠枝莲的软枕上,小脸还有些苍白,嘴唇却因刚喝了蜜水显得红润,看见她进来,眼睛立刻亮了,像两颗浸了露水的黑葡萄,伸着小手要抱:“洛姐姐!你终于来了!念念等你好久啦!”
“念念乖,” 苗芃黍急忙放下食盒与布囊,快步走过去,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温温的不烫了,又摸了摸她的小手,也暖乎乎的,才松了口气,眼底漾起笑意,“看来病好多了。姐姐给你带了竹蜻蜓,你看 ——” 她从布囊里取出竹蜻蜓,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翅膀上,金粉闪烁,“等你好全了,咱们去院子里玩,让竹蜻蜓飞得比屋顶还高,好不好?”
念念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着苗芃黍递来的拨浪鼓,“咚咚” 摇得欢快,还不忘把鼓凑到苗芃黍耳边,邀她一起听:“洛姐姐你听,响不响?” 苗芃黍笑着点头,指尖轻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响!咱们念念的鼓最响了。”
正逗着孩子,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却不沉重,苗芃黍抬头,见宋清砚穿着月白常服走进来,袖口还沾着点墨渍,显然是刚从书房处理公文过来。他头发用玉冠束着,几缕碎发落在额前,少了些朝堂上的严肃,多了几分居家的温和。
“你怎么来了?” 宋清砚看见她,眼底闪过一丝惊喜,像平静的湖面投进颗石子,迅速漾开涟漪。他在床边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伸手揉了揉念念的头顶,语气带着宠溺:“这丫头昨夜还烧着,哭唧唧地说‘要洛姐姐讲故事’,今早见了你倒精神了,看来你比太医的药还管用。”
苗芃黍帮念念掖了掖被角,把滑落的小棉袄袖子拉好,转头看向宋清砚,想起之前妙手空空的案子,便顺口问:“对了,你审妙手空空时,可问出江湖令的下落?他常年在江湖游走,消息灵通,有没有提剑神江鸣锋的消息?” 她指尖不自觉攥紧了衣角 —— 剑神是她儿时的救命恩人,江湖令更是关乎江湖安危,这两件事,她一直记挂着。
提到这事,宋清砚揉了揉眉心,语气满是无奈,还带着几分挫败:“别提了,那老狐狸嘴巴比铁还严。我亲自审了他三日,还动了些刑,他只说自己偷过官宦府邸的财物,比如张尚书家的玉如意、李侍郎家的夜明珠,却一口咬定没碰过江湖令,说‘那东西是烫手山芋,我才不碰’。问起剑神江鸣锋,更是摇头说不知道,要么就胡扯‘剑神早隐退了,我哪能见着’,实在难辨真假。”
“一点线索都没有?” 苗芃黍有些意外,她之前听慕星河说过,妙手空空虽以偷盗为生,却极重江湖道义,若是关乎江湖大事,未必会完全闭口。
宋清砚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在回忆细节:“他倒也说了些无关紧要的,比如在哪偷鸡摸狗,在哪藏过赃物,可一涉及江湖令、剑神,就立刻装聋作哑,要么就转移话题,还说‘姑娘家别管这些江湖事,好好待嫁才是正经’,气得我差点让人加重刑罚。”
他顿了顿,看向苗芃黍,眼神带着安抚:“不过你放心,我把他关在天字牢,还特意加派了侍卫看守,好吃好喝待着,慢慢磨他的性子,总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
苗芃黍点点头,刚要说话,念念却抓着拨浪鼓递到宋清砚面前,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玩。你跟洛姐姐一起陪我玩。” 宋清砚接过拨浪鼓,无奈又好笑地摇起来,“你这丫头,就会使唤人。春桃,” 他看向门外,“你陪小主子出去玩一会,我跟洛小姐有话要说。”
等春桃带着念念去了外间,宋清砚起身给苗芃黍斟了杯新茶,茶叶是上好的雨前龙井,热水冲下,叶片舒展,香气袅袅。热气氤氲中,他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像在小心翼翼地触碰易碎的琉璃:“昨日圣上还在早朝提起,说岳鸿征又在北境打了场大胜仗,明日就要凯旋了。你听到这消息,心里头一定甜滋滋的吧?毕竟马上就要嫁给大燕人人敬仰的少年将军了。”
苗芃黍端起茶盏,抿了几口,茶水的苦涩漫过舌尖,久久不散,苦笑道:“兄长就别取笑我了。我有自知之明,我只不过是个在江湖野大的丫头,跟着苏伯伯和师父识草药、练剑法,没学过什么大家闺秀的规矩。而岳鸿征生在将门世家,祖父是开国功臣,父亲是镇国将军,他自己年纪轻轻就成了护国柱石,战功赫赫。若不是圣上赐婚,我怕是连他的面都见不到,你说他那样的人物,会真心待我吗?说不定心里早就有了意中人,只是碍于圣意不得不娶我。”
宋清砚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收起玩笑的神色,语气认真:“黍儿,你不必这样妄自菲薄。你是太傅嫡女,父亲是当朝太傅,掌管天下文运,论身份论家世,你与岳鸿征本就是门当户对,何来配不上一说?更何况你心地善良,医术高明,比那些只会琴棋书画的娇养闺秀强多了。”
他边说边替她续了茶,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心中暗道:在我眼里,你比京中所有女子都好,可惜你从来都看不见。
“太傅之女不过是虚名罢了。” 苗芃黍自嘲地笑了笑,指尖摩挲着杯壁,“若不是母亲当年留下的那封血书,父亲恐怕早以为我不在人世了。我在药王谷跟着苏伯伯识草药、救病患,在凌云山庄跟着大师兄练飞剑、闯江湖,接触的都是江湖儿女,学的都是江湖规矩,说话直来直去,不懂什么拐弯抹角,更不会那些宫廷礼仪、宅斗手段。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战功赫赫、心思深沉的墨将军?”
她语中难掩苦涩,眼底满是迷茫:“听闻墨将军品貌出众,文武双全,京中的名门闺秀都倾慕他,比如吏部尚书家的千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懂兵法谋略,他们才是天作之合。我实在想不通,圣上为何要赐这门婚事,就不怕我们成了怨偶,惹人笑话吗?”
往日里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在云溪掷毒粉、敢跟歹徒斗剑的江湖女侠,此刻竟像只迷途的小鹿,眼底满是对未来的惶恐,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看着她落寞的身影,宋清砚心中忽然软了下来 —— 这丫头总是把心事藏得那么深,明明怕得要命,偏要在别人面前装作一副坚强模样,只有在这种私下相处的时刻,才会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别的女子出嫁前都憧憬着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你倒在这里愁眉苦脸,倒真不像我认识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苗芃黍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缓解气氛,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带着几分干涩。
“人总是会变的嘛。” 苗芃黍脸颊泛起红晕,避开他的目光,看向院角的梅花树,“说书人把墨将军夸得跟神仙似的,说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父亲和母亲也说他‘沉稳可靠,是难得的良配’。可越是这样,我越忐忑。我怕……怕墨将军见到真实的我 —— 会爬树、会用毒、不懂规矩、说话直来直去的我,会失望,会厌弃。”
“黍儿,在我看来,你比那些娇滴滴的闺秀好上千倍万倍。” 宋清砚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带着藏不住的温柔,像春日里的阳光,想要温暖她冰凉的心房,“你善良勇敢,率真可爱,既懂医术能救死扶伤;又会武功能锄强扶弱,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秀外慧中。你不过是少了些扭捏作态,多了些江湖儿女的坦荡,这才是最难得的本色。岳鸿征若知道自己会娶这样的女子,怕是偷着乐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厌弃你?”
苗芃黍被他说得心头一暖,眼眶有些发热,忙端起茶杯掩饰,茶水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也暖了些冰凉的心:“兄长净会说好听的安慰我。不过…… 还是要谢谢你。” 她举杯,郑重地敬了他一杯,“这杯茶,我敬你。”
阳光落在苗芃黍微红的脸颊上,绒毛都染上金边,像山间初绽的山茶花,带着未经雕琢的鲜活与纯净。宋清砚心中再次泛起异样的涟漪,那点残存的希冀像野草般疯长 —— 若是能一直这样看着你,能一直这样跟你说话,该有多好。可他知道,这不过是奢望,她终究要嫁给别人,成为别人的妻子。
他最终还是移开目光,压下心中的翻涌,笑道:“黍儿,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安慰你。时辰不早了,我该去大理寺了,还要去天牢看看妙手空空有没有松口。我送你回府吧,正好顺路。” 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忍不住想留住她,会做出破坏她婚事的荒唐事,那样不仅会害了她,也会害了宋家。
“不必了,” 苗芃黍嫣然一笑,眼底的愁绪散了些,像乌云被阳光驱散了几分,“兄长公务繁忙,黍儿自己回去就好。”
注视着她即将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纤细却挺直,像株倔强的小草,宋清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坚定:“黍儿,岳鸿征虽看着冷峻,不善言辞,但并非无情之人。你放心,将来他若敢欺负你,让你受委屈,我这个做兄长的第一个不饶他!就算拼了这大理寺少卿的官职,也要为你讨回公道!” 既然不能给她未来,不能娶她为妻,便竭尽所能护她周全吧。 苗芃黍脚步一顿,回头冲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又藏着几分说不清的怅惘,像雨后的天空,虽有阳光,却仍有淡淡的云:“多谢兄长。” 兄长…… 宋清砚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悔意悄然滋生 —— 若是能早点认识她,在她还在药王谷的时候就认识她,是不是就能早点走进她的心里?若是当初求姑母赐婚时能更坚定些,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吧?尽管他知道,她心中早有那位大师兄,可他还是忍不住会想 “如果”。
宋清砚突然想起那日陆羽飞呈上来的回话,当时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大人,查清楚了,苗姑娘口中的大师兄,原是山下农户家的孩子,父母早亡,被凌云山庄的江庄主收养。他在江湖上没什么名气,就是个寻常的山庄弟子,武功不算顶尖,却擅长草药医术。”
可卷宗末尾又特意添了一笔,说此人虽出身普通,却性子温厚,待人谦和,一手草药活计做得极好,庄里人都说他待苗姑娘素来细心 —— 寒冬里会替她暖药炉;练剑时总悄悄让着她半分;她喜欢栀子花,他就在她的住处周围种满了栀子树,夏天开花时,满院都是香气。
宋清砚望着空荡的回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双鱼玉佩,冰凉的玉质压下了心中翻涌的酸涩。原来她心心念念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名满江湖的少侠,也不是他这样身居高位、家世显赫的世家公子,只是这样一个平凡却能真心待她、懂她喜好的人。
他们在凌云山庄里一起煮茶制药、一起练剑说笑、一起看栀子花开的日子,定是纯粹而温暖的吧?没有皇权的压迫,没有身份的束缚,只有彼此的陪伴与心意。比起这场被皇权裹挟、被所有人称颂的 “天赐良缘”,那份寻常人家的烟火气,那份简单的欢喜,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归宿。如此想来,这场婚事对她而言,哪里是福气,分明是一场挣不脱的枷锁,一场身不由己的煎熬罢了。
“岳鸿征,你一定要好好待她,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宋清砚转身离去时,天边的朝霞正染红天际,像极了那晚他被苗芃黍拒绝后,在书房独自饮下的那坛烈酒,入口灼热,带着短暂的暖意,咽下后却留下微苦的余味 —— 那何尝不是爱而不得的滋味,何尝不是明知该放手却舍不得的牵绊?他握紧腰间的双鱼玉佩,快步走向大理寺,背影在朝霞中显得格外坚定,却也藏着无人知晓的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