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芃黍刚走出灵隐寺山门,晨风卷着银杏叶扑面而来,像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她下意识拢了拢湖蓝色裙摆,却撞进一道熟悉的月白身影 —— 宋清砚正倚在老银杏树下,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肩头,染得衣料泛着暖光,他手中把玩着那枚双鱼玉佩,指腹反复摩挲着玉纹,另一只手悄悄揣在袖中,按着里面那张叠得整齐的江湖地图,见她出来,原本微蹙的眉峰骤然舒展,眼底漾起浅淡的笑意,却掩不住几分熬夜后的倦色。
那地图是他前几日偷偷画的。知道苗芃黍念着江湖,他便凭着她曾描述过的药王谷、凌云山庄路线,再对照典籍里的山川图谱,一笔一画勾勒,连她提过的 “药王谷有片野蔷薇”“凌云山庄后山多毒草” 都细细标注在旁,原本想早点送给她,若往后在将军府待得烦闷,也能对着地图回忆几分江湖意趣,可此刻见她模样,却不知这话该如何说出口。
苗芃黍心头一紧,下意识转身想躲 —— 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位曾为她奔走、却因她受罚的少卿,更怕旁人看见他们相处,又生出闲话。可手腕却被他快一步扣住,温热的指腹轻轻贴着她的腕骨,力道不重,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却让她挣了两下没能脱开。
“洛姑娘这是躲什么?” 宋清砚挑眉,尾音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目光却先落在她微肿的指尖上 —— 那处被香火烫出的红痕还未消,像颗刺眼的朱砂痣,他心中隐隐作痛,却故意调侃道,“刚给未来夫君祈福完,见了我就跑,莫非是怕我这‘前情敌’讨杯喜酒?还是觉得,我该避着你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
苗芃黍脸颊微热,垂眼避开他的视线,袖口下的手指悄悄攥紧了那枚平安符,布料被捏得发皱:“宋少卿说笑了。” 她又挣了挣手腕,声音轻得像风吹叶响,“如今男女有别,还请松手,若被太傅府的人看见,又要惹得爹爹忧心。”
宋清砚这才松开手,指尖却残留着她衣袖下的微凉,像一片雪花落在掌心,很快便没了温度。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地图,纸页边缘被指尖磨得发毛,他打量着她,见她鬓边碎发轻扬,原本圆润的下颌尖了不少,眼底那层轻愁比上次见面时更重,连唇角都没了往日的鲜活,心头莫名一疼,语气不自觉放柔:“听说前些日子你为拒婚受了罚,腿上的伤…… 好些了吗?换药时疼不疼?”
提到伤口,苗芃黍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裙摆,像是怕他看见那片尚未完全消退的褐色疤痕,轻声道:“已无大碍,多谢少卿关心。”
她抬眼看向他,见他眼底带着淡淡的红血丝,想起管家说 “宋少卿被皇后罚闭门思过整整一个月,期间不许见任何人”,忍不住问,“你呢?听说你因‘办案疏忽’被皇后责罚,可有受伤?禁足的日子里,有没有按时用膳?”
宋清砚避开她的目光,抬手拂去肩头的一片银杏叶,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说旁人的事:“小事罢了,不过是查案时漏算了一个线索,受罚应当。禁足时府里有厨子盯着,饿不着。”
他不愿让她知道,他被皇后责罚的真正原因,是他不肯放弃为她求婚;更不愿让她知道,他在宫门外跪三个时辰后,膝盖肿了整整半月,连走路都要扶着廊柱,那段日子里,他一遍遍地回忆着和她相处时的鲜活模样,才稍稍撑过那份压抑。
见她仍蹙眉忧心,像只担心同伴的小鹿,宋清砚便转了话题,试图安慰她:“你也不必太过愁闷,墨将军虽在军中威严重,却极重情义。去年边关遇袭,他为了护下属,亲自断后,手臂受了箭伤也不肯退。我与他同朝为官多年,他绝非刻薄之人,往后定会待你极好,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
苗芃黍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影,指尖微微发颤 —— 他说的岳鸿征再好,也不是她想要的人。宋清砚忽然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像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眼底,声音轻得像风拂湖面,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黍儿,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
这声 “黍儿” 唤得亲昵,像极了及笄那日大师兄对她的称呼,苗芃黍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那里面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期待,有紧张,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像小孩想要一颗心爱的糖果,怕被拒绝,却又忍不住想问清楚。
她定了定神,指尖在袖中攥紧了那张签文,语气坦然又真诚,却带着小心翼翼的距离:“你是冰清玉润的宋少卿,是懂我江湖意气的知己 —— 在我被京中贵女嘲笑‘野丫头’时,是你说‘江湖气才是真性情’;在我为寻找剑神发愁时,是你陪我查找线索。你于我而言,是可以信赖的兄长。”
“兄长……” 宋清砚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眼底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渐渐沉了下去,连肩头的阳光都仿佛失去了温度。他下意识将袖中的地图又往里揣了揣,指尖传来纸页的粗糙触感,他早该知道的,从她拒绝他的聘礼时就该知道,可还是忍不住想问,忍不住抱着一丝侥幸。
他沉默片刻,忽然释然般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素笺递给她:“既是兄长,那你大婚时,我总该备份厚礼。先前为你寻的那些药材 —— 长白山的百年老参,是盼着你补气血,少受些风寒;陈年的当归,是盼你能在宋府有归属感,不再觉得孤单;还有那盒珍珠粉,是想着你练剑辛苦,用来养养皮肤……”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改口道,“如今便都改作贺礼送你吧,权当兄长给妹妹的添妆。”
苗芃黍看着素笺上工整的字迹,每一种药材后面都备注着用途,密密麻麻,全是细心。她眼眶微微发热,指尖拂过 “当归” 二字,想起他曾说 “当归当归,盼你有归处”,如今这 “归处” 却不是他,心头一阵发酸:“万万不可!” 她急忙推辞,将素笺推回去,“那些本就是你费尽心思寻来的,有的甚至要去偏远之地采买,我怎能收作贺礼?何况……” 何况那曾是他准备的聘礼,是他的心意,她担不起,也不能收。
“你若不收,便是不认我这个兄长。” 宋清砚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将素笺重新塞进她手中,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留下短暂的暖意,像冬日里的一点星火,很快便凉了,“听话,这些本就是为你寻的,送你是应该的。往后你在将军府,若有什么委屈,或是需要帮忙,尽管派人去宋府找我 —— 兄长护着妹妹,天经地义。” 他终究没把地图拿出来,或许这份江湖念想,留在他这里,才是最好的结局。 苗芃黍手握素笺,纸页薄脆,却重得像压着千言万语,压得她心口发沉。她望着他眼底的执拗,望着他刻意装出的坦然,终究低低道:“多谢…… 兄长。” 清风掀起宋清砚的衣袂,带着山间清冽的寒意灌入领口,刺骨的凉让他下意识收紧了肩。他看着苗芃黍登上马车,看着车帘落下,遮住她那双带着歉意的眼睛,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山路转弯处,再也看不见,方才强撑在脸上的笑意终于褪去,只余下一片空茫的怔忡。 他抬手接住一片旋转飘落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却已失了生机,像他此刻的心情。他长舒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像被打翻的五味瓶,酸、涩、苦、憾,还有一丝强撑的释然,层层叠叠地漫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方才她唤 “兄长” 时,声音清浅如溪,却像一把温柔的刀,轻轻剖开他藏了快半载的情愫。那声 “兄长” 像一颗温润的石子,轻轻投进他心湖,漾开的却不是温柔的涟漪,而是圈圈扩散的酸涩 —— 他所有的心动、所有的执念,终究只能被这两个字轻轻带过,藏进 “兄长” 的体面里。
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宋清砚靠在银杏树上,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与苗芃黍的点点滴滴:大理寺里,她递来伤药时的关切;云溪画舫上,她为他挡下透骨钉时的勇敢;梅树下,她被他逗得脸红时的窘迫;还有她谈及江湖时,眼底发亮的鲜活…… 那些他小心翼翼珍藏的瞬间,在她心里,真的只是知己间的坦荡与信赖,再无其他。
释然是有的。至少她没有因他的执念而困扰,没有刻意疏远他,至少他还能以 “兄长” 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不必彻底退出她的人生,不必连见她一面都要找借口。可这份释然之下,更浓重的是遗憾,像藤蔓般缠紧了心脏,密密麻麻地疼,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他想起自己为备聘礼,跑遍清晏城城的药铺,甚至托人去边关寻老参的热忱;想起为求姑母收回成命,在坤宁宫门外跪三个时辰,膝盖磨出血也不肯起身时的孤注一掷;想起禁足期间,每天对着素笺反复修改药材清单时的期待…… 那些滚烫的心意,终究只能化作一句 “贺礼”,一份 “添妆”,连提起都要带着周全的克制,连遗憾都要藏得小心翼翼。
风卷着银杏叶扑满身,宋清砚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有细碎的水光闪过。原来有些相逢,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 —— 她是太傅千金,是未来的将军夫人;他是宋家侯府的少卿,是皇室宗亲。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她心里的大师兄,还有身份、规矩,还有那句他不得不接受的 “兄长”。
可即便如此,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望着那辆马车消失的方向,想着她往后要嫁入将军府,要学着适应那些严苛的规矩,要与一个陌生的夫君共度余生,那份想护她周全的念头,还是像山间的野草般疯长,压都压不住。
他摩挲着双鱼玉佩,冰凉的玉质稍稍压下翻涌的情绪。罢了,五味杂陈又如何?酸涩遗憾又如何?只要她能平安顺遂,能少受些委屈,哪怕只能做远远望着她的兄长,哪怕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意终将在岁月里干枯成灰,也…… 认了。
而马车内,苗芃黍轻轻展开那张素笺。阳光透过车帘缝隙,在字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看着 “当归” 二字旁备注的 “煮茶可暖身,冬日宜用”,看着 “珍珠粉” 后写的 “加蜂蜜调敷,可消练剑留下的薄茧”,泪水忽然毫无预兆地落下,砸在纸页上,晕开浅浅的墨痕。
她想起方才宋清砚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他轻描淡写的 “小事罢了”,想起他袖中似乎藏着什么、却终究没拿出来的模样,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又酸又胀。她将素笺紧紧贴在胸口,指尖轻轻摩挲着纸页上的字迹,仿佛能触到他书写时的温度与心意。
车外传来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单调而沉闷,像她此刻的心境。她知道,这份带着遗憾的情意,这份坦荡的知己之谊,终将像灵隐寺的晨钟,像山间的银杏叶,留在这趟通往宿命的旅程里,成为她往后漫长岁月里,一份温暖却遗憾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