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的京城刚落过一场小雨,大理寺衙门外的青石板路泛着冷光,雨珠顺着槐树的枝桠滴落,“嗒嗒” 砸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夜风的凉意,漫过行人的衣摆。宋清砚披着藏青色披风,衣摆还沾着夜露的湿意,他刚走下衙门前的石阶,便见一道纤细身影从槐树后走出,苗芃黍青碧色的裙角沾着泥点,发梢还挂着未干的雨丝。
“宋少卿!” 她快步上前,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的颤音,却又刻意压低,指尖下意识攥住他的披风下摆,生怕惊扰了衙内值守的兵卒,“求您帮帮我,我想找一个人。江湖人多口杂,线索总掺着谎话,大理寺掌天下刑狱案宗,或许能查到他的下落。”
宋清砚停下脚步,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她身上。他突然想起陆有才说她这几日逢人便打听 “剑神”江鸣锋的消息,眼里的执着让人心头一动。“你要找的,还是那位江湖人称‘鸣锋剑神’的人?”
苗芃黍猛地抬头,眼里瞬间亮起点点星光,像是在漆黑的夜里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慌忙从怀中取出半块刻着 “鸣” 字的残玉,玉面还带着她胸口的体温,递到宋清砚面前:“这是我从江南一名老镖师那买来的,他说这是剑神当年遗失的信物。我找了他七年,从江南的烟雨巷到北境的风沙岗,跑遍了大大小小的城镇、镖局、驿站,可江湖太大,总碰不到靠谱的线索。您是大理寺少卿,能调阅各地案宗,连十年前的旧案都能查到,一定能帮我找到他!”
宋清砚盯着残玉看了片刻,指尖轻轻划过玉上的缠枝莲纹 —— 鎏金痕迹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他目光扫过她发梢滴落的雨珠,忽然叹了口气,抬手解下披风,只将它轻轻展开,小心地搭在她肩头,系好系带,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檐角的雨珠。
“夜里风凉,仔细冻出病来。” 他的声音比刚才软了些,带着披风残留的温意。还伸手帮她拢了拢披风下摆,遮住沾着泥点的裙角,“要找剑神,得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 齐王府。有些事,你知道了,才明白这‘找人’二字,藏着多少难言之隐,又牵扯着多少陈年旧事。”
披风的暖意顺着肩头漫开,裹住了夜风带来的凉意。苗芃黍低头看着身上泛着暗纹的披风,忽然想起方才他系带时,指腹不经意擦过她耳尖的温度,竟比攥着的残玉还烫几分。
两人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夜色渐深,沿街的灯笼已灭了大半,只剩齐王府门前两盏褪色的宫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光线下沉,连灯穗都蒙着层薄尘。王府的朱漆大门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沉郁,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泛着冷光,门楣上的 “齐王府” 匾额虽未褪色,却没了半分往日的热闹 —— 自七年前的云渊之战后,这里便只剩三个老仆看守,庭院里的杂草都长到了门槛边,风一吹,便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在诉说着往昔的凄凉。
“你可知这座王府的世子,是谁?” 宋清砚停在府门前的上马石旁,指尖拂过石面上清晰的马蹄印 —— 那印子深得嵌进石纹里,是当年高阳沧澜出征时,他的坐骑 “踏雪” 留下的痕迹。
苗芃黍摇头,目光落在匾额上,眼神里满是好奇:“只听茶摊的掌柜说,是皇室亲眷,却从未见过有人出入,连节庆时都没挂过灯笼。”
“他叫高阳沧澜,是当今天子高阳昭宸的亲侄子。” 宋清砚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轻,却带着千斤重的沉重,“他的父亲是齐王高阳云岫,母亲是当年北齐送来和亲的明昭公主。二十年前,两国议和,明昭公主带着十车珍宝入京城,大婚那日,整条朱雀大街都铺满了红绸,连宫里的御赐牡丹都搬来装点王府 —— 人人都说,这是能换来数十年和平的姻缘,是大燕与北齐最好的纽带,连圣上都亲自来喝了喜酒。”
“可这‘和平’,终究是易碎的瓷瓶,一摔就碎。” 宋清砚的声音沉了下去,风卷着槐叶落在他肩头,带着雨后的凉意,几乎要渗进骨缝里,“七年前云渊之战,北齐撕毁盟约,派铁骑突袭我军粮道。高阳云岫和岳靖澜率六万精兵迎敌,却中了北齐的埋伏 —— 战后清理战场时,他的盔甲上插着四十七支箭,双眼圆睁,死状惨烈。”
苗芃黍的呼吸骤然停滞,月光下,她仿佛能看见战场上的血色:银甲的王爷倒在血泊中,身后是溃散的士兵,身前是举着弯刀的北齐铁骑,那面绣着 “高阳” 二字的大旗,被鲜血染成黑红,在风中耷拉着,像极了垂死者的最后一声叹息。她的眼眶瞬间泛红,眼泪在里面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
“更惨的是明昭公主。” 宋清砚的声音带着几分涩意,目光落在王府侧门那扇紧闭的朱漆门上,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她在王府的阁楼里等了三天三夜。可等来的,却是丈夫裹着白布的尸骨,和儿子高阳沧澜失踪的消息。有人说高阳沧澜战死了,尸骨埋在云渊峡谷的乱葬岗,连块墓碑都没有;也有人说,他早就认了北齐的亲眷,跟着敌军走了 —— 毕竟他身上流着北齐的血,谁能保证他不会向着母族?”
“投靠北齐?怎么可能?” 苗芃黍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我听大师兄说过,高阳沧澜是逐光将军岳鸿征最信任的人,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绝不会背叛大燕,更不会背叛岳将军!”
宋清砚望着她激动的模样,忽然想起兄长讲过的场景:少年高阳沧澜与岳鸿征在城楼上比武,月光落在两人身上,一个持剑如流水绕指,剑气清冽;一个握戟如惊雷破风,招式凌厉。两人比试后,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开怀大笑,笑得比天边的明月还亮。
“你倒比岳鸿征还急。其实这些年,最不信这话的,就是他 —— 哪怕满朝文武都劝他放弃,说高阳沧澜定是投了北齐,他也从没松过寻找的念头。”
“岳将军?” 苗芃黍愣住,她只知道岳鸿征每年都会去云渊峡谷祭拜,却不知背后藏着这样深的执念,“我曾跟着温师兄在北境义诊时,还见过岳将军的军队,当时他们正在剿匪,百姓都说岳将军是大燕的‘逐光战神’。”
“他们俩是当年大燕人人称羡的‘京城双璧’。” 宋清砚的声音软了些,带着回忆的温度,像在诉说一段珍贵的往事,“高阳沧澜是世子,岳鸿征是将门子,少年时一同入国子监读书,一起偷喝醉仙楼的桃花酿,一起在演武场练到月上中天。一次岳鸿征练剑时不小心伤了右腿,高阳沧澜硬是背着他走了三里路回府,还替他挨了岳老将军的十大板。事后他捂着渗血的伤口,还笑着对岳鸿征说,‘我比你大三个月,以后我就是你的兄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护着你’。” 他指向槐树干上的刻痕,那是七年前两人出征前留下的 —— 左边是一把剑,右边是一杆戟,剑与戟的尖端交叠,像是在许下永不分离的约定,刻痕虽被风雨侵蚀,却依旧清晰可见。
“听说云渊之战前,岳鸿征和高阳沧澜在将军府的梅花树下埋下一坛‘醉流霞’,两人约定,等凯旋归来,定要喝个不醉不归。可惜,岳鸿征最终等来的却是‘高阳沧澜失踪’的消息,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苗芃黍突然想起大师兄曾说过,岳鸿征每年去云渊峡谷,都会带两坛醉流霞,一坛洒在当年的战场上,一坛自己喝,喝到醉了,就对着峡谷喊 “高阳沧澜,你快回来”—— 原来那不是简单的祭奠,是在找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是在守一个七年前没能兑现的约定,是在等一个或许早已不存在的希望。
“这七年,岳鸿征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高阳沧澜。” 宋清砚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怅然,风卷着他的披风下摆,猎猎作响,“他每年冬季都会去云渊峡谷,沿着当年的战场走一遍,哪怕峡谷里的风沙把脸刮得生疼;他还让军营的斥候盯着北齐的动向,只要有‘擅剑的神秘人’消息,不管多远都会去查。去年冬天,有传言说北齐贵族府里藏着个剑技高超的客人,岳鸿征立刻乔装成商人去北境,结果在风雪里冻了半个月,手脚都生了冻疮,最后只查到那人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骗子,回来后,他对着空酒坛坐了一夜,第二天眼睛肿得像核桃。”
苗芃黍低头看着手里的残玉,玉面上的 “鸣” 字泛着温润的光,忽然觉得喉咙发紧:“宋少卿,我知道找剑神很难,或许还会牵扯出很多旧事,甚至可能有危险,可我必须找到他 —— 儿时他曾救过我一命,还承诺要教我剑法。我得告诉他,当年他护过的人,都记着他。”
宋清砚望着她眼里的光,那光里有执着,有感激,还有不放弃的信念。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取出一枚令牌,递到她面前 —— 令牌是玄铁打造,刻着 “大理寺查案” 四字,还带着他胸口的温度。
“我可以帮你查,但有两个条件:第一,查案期间,一切听我安排,不许擅自行动,北齐的眼线还在京城,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不仅查不到人,还会危及你的性命;第二,若遇到危险,立刻撤离,你的命比查案更重要,我答应过太傅要护着你,别让我失信于他。”
苗芃黍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冷的金属,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烫。她用力点头,将令牌紧紧攥在手里,与残玉贴在一起,像是握住了两份希望:“多谢宋少卿!我一定遵守约定,绝不添麻烦!要是查到线索,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齐王府的大门依旧紧闭,门环上的铜锈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可苗芃黍却觉得,那扇门后藏着的,不是七年的遗憾,而是即将揭开的真相。她攥紧残玉与令牌,转身朝着太傅府的方向走去 —— 她要写信告诉大师兄,他们要找的人,或许很快就能有消息了。
宋清砚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他抬头望向月亮,自言自语道:“高阳沧澜,你若真还活着,便尽快来清晏城吧!”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落在槐树上,落在青石板上,带着几分凉意,却又藏着几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