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第2章 章华（二）

三月，章华，城东朱宅。

春雷阵阵，雨闷闷落在瓦上。

朱晏亭感到自己被眼前薄薄一页绝书，拖入了不能呼吸的梦魇里。

拼死将信送来的是李弈的亲卫刘壁，跟随他有七八年了。

刘壁强闯朱宅，一身赭衣被雨水和血水混合打湿，跪的地方，很快就洇出一摊水。

门扉半开，冷风嘶嘶窜入，将灯罩下残烛扑得直欲熄灭。

刘壁擦拭着面上的血水，大口大口吸着气。

他似溺水之人，仰着面，眼眸里含着最后一丝希望，喘道：“李将军得到的情报是流寇数人，流窜芒砀山间，李将军奉命轻骑剿贼，只带了不到二十骑……没想到对方竟有数百之众，还提前得知了将军的行军路线，山林设伏，已将将军团团围住了。”

就在说话的当口，涌入了十来个家丁，对刘壁大声呵斥，驱他出门。

刘壁拒而不受，他们便动了粗，推推搡搡，连拉带扯。

刘壁奋起抵抗，推倒其中一个，又与数人扭打在一起，正一团乱间，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大刀。

刘壁军中出身，沙场摸爬滚打，家丁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他亮出刀，执木棍的家丁气势更短了一截，散开一圈，却仍是将他围起。

口出威胁污言，家丁还在源源不断涌入。

这些人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朱晏亭一句话，当着她的面，也敢口出秽语，竟是毫不尊重。

在此期间，朱晏亭身处的屏风后一直没有丝毫响动，青烟缕缕，影攀屏风白绢而上。

刘壁拿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茫然转了半边脑袋，复又将目光投向屏风，眼圈发红，哑声道：“……女公子。算在下求您了，您……您可还有办法？”

他喉中有哽咽之声：“将军文韬武略，为人正直，体恤下属，他不该……就这么……就这么……”

屏风后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袅袅婷婷一影，绕过琴桌，走到众人之前。

她身姿清雅，削肩微沉，乌发如云，肤于暗影昏灯中亦润然有温泽光华，素衣粗服亦掩不住艳光慑人。

刘壁只知长公主的女儿是作为未来皇后教养长大的，只在五年前远远见过她一眼。

彼时，她尚是前后拥簇的贵女，李将军护送她出城会宴行游尚要随侍五步之外，更遑论刘壁这等无官爵的卫兵，只得远远低垂双目，看见她裙裾曳然，轻轻一提，迈上华车。

纵此时情危，与朱晏亭咫尺之距，刘壁亦觉心如擂鼓响，不敢迫视。

朱晏亭双眉沉沉压着一双云波暗涌的双眸，袖口微微发颤，垂下的一手，握着刘壁送来的那一纸血书。

她终于开口吩咐家仆：“你们出去。”

声音不大，足以传遍这偏狭斗室。

没有人理会她，家丁们动也没有动。

刘壁见此情形，惊怒交加，挟刀四顾：“你们、你们聋了不成？”

他一出声，甚至还有家仆冷笑着奚落一句：“主公不在家，主母没有发话，我们不知道还有别的主人。”

刘壁蓦然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他心中，朱晏亭还是以李将军为戍卫的丹鸾台小贵女，莫说一句吩咐，就是蹙一蹙眉，都有许多人要提心吊胆。

从没想到她如今在家会是这样的待遇——就这么一身简单素服，立在荒诞放肆的家仆之中，无人避讳她，甚至没有人听她的吩咐。

此情此景荒诞之极，直如馨兰入污室，名花落溷中。

这边刘壁怒火冲天，家仆还有人顶嘴道：“此人来历不明，恐损伤女公子，小的带他下去细细拷问。”

朱晏亭冷冷道：“我认得他，他是从前我章华戍卫大将、镇军将军李弈的亲卫。”

“主公和夫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女公子。为女公子安全计，请恕我等不敬之罪。”

朱晏亭胸口微微起伏，竟已先一步绕过刘壁，欲出门去。

骤逢此变，家丁竟伸手来拦，眼看手就要上了她的身。

下一刻，“噌”一声，雪白刀光掠过，刘壁手中的刀握在了朱晏亭手里。

刀尖指向想上来拦他的家丁，离他的脖颈只有寸许之距。

刀光后，凤目熠熠，令人不敢逼视。

朱晏亭冷冷地发问：“你当我是谁？”

被幽禁于朱宅三年，朱晏亭从未表现得逆来顺受，即便仆从侍女偶有苛待，她也宽豁，从不追究。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为她就是这么温吞如水的软弱性子，险些忘了——她是那个曾经领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华长公主之女。

朱晏亭持刀动作熟稔，握刀的手稳得出奇，刀刃贴着家丁脖颈一寸寸迫近，锋利刀芒破开皮肤，鲜血淋漓而下。

兰口轻启，冷冷发问：“你觉得，我今日斩你头颅，可会为你赔命？”

家仆吓得浑身发抖，慢慢下滑，委顿在地。

那把沉重的长刀，便跟随着稳稳一点一点下沉。

朱晏亭眉宇间锋芒逼人，令众家仆毫不怀疑，再说一句悖逆之言，她会毫不犹豫手起刀落。

他人见短刀白刃出了血，多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似无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转头看了刘壁一眼，问他：“你可还能骑马？”

刘壁急忙点头。

朱晏亭提着刀，环顾面如土色的侍女家丁，收刀而前，走入雨帘——

“带路。”

她才走出门，只听后方传来低沉的一声：“晏亭，放肆！”

转过头，只见一衣着华美的贵妇人，在仆妾簇拥下立于廊下。是朱恪在长公主过世后娶的继室，兰夫人。

兰夫人本名兰舒云，是长公主来章华后收的侍女，不知何时与朱恪有了私情，二人甚至诞育一女。长公主未过世前，朱恪只敢悄悄将兰夫人和私生女养在外面，三年前长公主去世，朱恪便堂而皇之以三书六礼娶她进门，作了继室。

这三年，朱恪多领着她和她的女儿朱令月住在丹鸾台。

朱晏亭独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过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来与李弈情厚，让她来坐镇老宅。

朱晏亭略侧头想了想，记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先皇尚在时，八年前，长公主以其品行不堪为由将她训斥一顿，赶出丹鸾台。

那时，兰舒云披发敷面，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不肯遵从，苦苦哀求公主留她，直至被人强拖下去。

今夜她着烟罗绛裙，雨中如笼烟霞，头发被玳瑁青玉梳一丝不苟绾在头顶，露出光洁额头，眉目间宛然有楚楚之色，竟是个未曾看出的柔弱美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云姐姐。”

竟还是旧年唤仆妾的称呼。

兰夫人勃然大怒，面色陡变：“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乐教大的女子，怎出这等目无尊长之言！我是你父亲三书六聘娶进门的夫人，于纲纪伦常，你不唤娘亲，也该尊一声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庭院，目光灼灼迫视刘壁，又投到朱晏亭身上：“夜半三更，待嫁之身，私会男子，你这是还要与人私奔？怎么，你真的想学你的母亲不成？”

朱晏亭怔了一怔，继而将刀递还刘壁，向她走来。

她走得极快，瞬息之间已到兰夫人身前。

顷刻间，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狠狠甩在兰夫人面上。

“啪”一声脆响，众人均未反应过来。

兰夫人被打得脸偏向半边，发上玉簪跌落，面上瞬间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朱晏亭。

从惊转怒，大为光火，后退两步，啐道：“你这没娘亲教养的衰女子！”一边急呼家仆：“给我拿下她！”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积威尚在的长公主亲女，又刚见过她拔刀伤人的身手，家仆竟一时不敢动。

只几个侍妾将兰夫人护在身后，免她再受朱晏亭所伤。

朱晏亭身量高挑，兰夫人姿态玲珑，竟比她矮了半个头。她面上无甚神情，只眸中如蕴寒冰，目光锋利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张口闭口我母亲？”

兰夫人厉声道：“胡说！我是你父亲娶进门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为重罪，当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销的？我那个‘妹妹’年纪又是多大？”

兰夫人未想到这一层，经她一言，浑身冷汗涔涔，虽满心惴惴，仍勉力扬着下巴：“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状告你亲生父亲不成？莫怪我没先说，你父亲可是章华郡守的老师！”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鸾台住着，粱饭珍馐吃着。你本窃取而居，当龟缩苟且，潜身觍颜，莫再引吭吠叫，玷污旧主，贻笑人前。”

她说罢，转身离去。

兰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乎站不住，扶着仆妾的手，遥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门，明日私通之名会传遍整个章华郡！”

朱晏亭没有理她，步履急切，匆匆与刘壁打了个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让将军见笑了。”

当即一步迈入雨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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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章华（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