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桥村。
乌云暗压压地覆在空中,秋雨沙沙地下着,落在片片金黄的稻田里,秋风伴着雨丝打着旋儿地刮过田间,裹挟起片片树叶随风舞动。
外边儿秋风瑟瑟,青砖碧瓦的小屋子里却亮着温暖的灯光,如意一家正热热闹闹地准备晚食。
“小子,来!陪你爹喝一盅!”如意爹喜笑颜开地给少年倒了满满一碗酒,“这可是你阿姐特意从清源酒楼买回来孝敬你爹的桃花酿,今日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可得跟俺喝两碗!”
李皓白闻言,微微一笑,起身拿起酒碗躬身一拜:“既是阿爹吩咐,这一碗,皓白便敬阿爹,祝阿爹满目青山夕照明。”
语毕,仰头将碗中清酒一饮而尽。
如意爹一怔,随即开怀大笑:“哈哈哈……好小子!好酒量!不愧是俺李长青的儿子!再来一碗!”
说罢便抢过少年手中的碗,哗啦啦地又给满上了。
厨房里,如意正守着灶上的鱼汤,她娘则在案板前切着青菜。吉祥颠颠儿地跑来告状:“阿姐!爹爹又在拉着三哥喝酒啦!”
“!”如意眉头一拧,放下手中锅勺,“娘,您替我看着点儿鱼汤,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净了手,拿帕子擦了擦手上水珠,便扭头朝外屋走去。
来到堂前一看,却险些给她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只见桌上,她爹已是醉醺醺地,黑黢黢的脸上泛着红晕,左手端着酒碗,右手还搂着李皓白的肩膀不停叨叨:“儿子!来!今日咱爷俩不醉不归!”
被搂着的李皓白也好不到哪儿去,白皙的脸整个跟煮红了的虾子似的,绯红着双颊神态迷离,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亦染上了几分醉意,却还端坐在凳子上皱着眉头强自镇定。
如意按捺下胸中怒火,皮笑肉不笑地上前问道:“爹,您这是在干嘛呢?”
她爹乐呵呵地回头,正好撞见自家女儿眼中燃烧着的小火苗,不由瑟缩了一下:“……嘿嘿……这不是高兴嘛……喝你买的桃花酿呢!”
如意看了看脚边已经空了的罐子,微微一笑:“哦?所以你俩就喝完了一整壶?”
“……”
她爹不吭声了,打了个哈哈,便摇摇晃晃地溜回房去了。
如意这叫一个气,想她辛辛苦苦做的一顿饭,还特意去村头买了条鱼提回来熬了个汤,就因为李皓白打小儿就爱喝她做的鱼汤。
谁知汤还没出锅,人就被灌醉了!
盯着仍端坐在桌子旁傻傻看着自己的弟弟,她深深吸了口气,只得返回去跟灶房里的娘俩打了声招呼,便先把李皓白扶回屋里去了。
屋里尚未点灯,有些黑黢黢的,只从竹窗外透进来些许昏暗的光,亦很是静谧,只能听见雨点打在屋檐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偶尔从远方传来几声村里的犬吠声。
如意一手揽住李皓白的腰,一手撑着他的胳膊,摇摇晃晃把人扶进了房,摸黑朝竹榻的位置挪去。
也不知李皓白这两年怎么回事儿,跟个小树苗儿似的噌噌往上长。
还记得当年自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身量尚且不如吉祥,瘦骨伶仃的一小孩儿,现今居然比她都高出些许了。
明明大家吃的都一样,黍米麦子窝窝头,就他长这么快?
小时候的正太还软萌可爱惹人怜惜,现今长大了,平日里稳重得跟个小老头儿似的,架子比她还大,整日里还管东管西,让自己想多摆摆姐姐的谱都不行!
想到这儿,如意暗暗撇了撇嘴,不由恶从胆边生,搂着他的那只手轻轻在他的腰上捏了捏,却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肌肉。
——别说,手感还挺好,线条流畅,肌理硬朗,难道跟着老师在外习武了不成?
扁了扁嘴,正想再继续戳上一戳,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按在了她作乱的手上,只听上方传来少年带着微微酒气的声音:“……别乱动。”
“……”
如意一惊,迅速抽回手,却忘了自己正扶着他的腰,而李皓白的另一只手还揽在自己肩头。骤然抽身,他一个踉跄,自己也被他带倒,两人“砰”地一声,双双砸在了竹榻上。
外边儿天渐渐黑了,连窗户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光也都不知不觉间消失了,整个屋子黑黢黢的,只听见雨滴落在屋檐上的声音。
“!”如意摔得晕头转向,却不觉疼痛,只鼻子像是撞在了一堵坚硬的墙上一般,酸疼酸疼的直让她眼泪花儿都快冒出来了,忙捂着鼻子摸索着想爬起来,却一不小心踩空了,又重重摔了下去。
下面那堵墙终于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呻吟,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压在李皓白身上,忙跟个八爪鱼似的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又起身摸到桌子边拿了盏油灯点燃。
“皓白,你怎么样?!”她持着灯回到竹榻边,借着昏暗的光线朝榻上看去。
只见少年仰躺在竹榻上,衣裳凌乱,一头青丝散落在榻上,眼角微红,紧紧皱着眉头,面带痛楚。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撞疼你了吗?”如意满脸歉意,一叠声儿地道着歉,持着灯,想上前查看这孩子是被自己撞到哪儿了。
“……无事,”少年喑哑地说道,一只手猛地扯过榻上的被子,盖在了自己身上,“……夜深了,有些冷。”
如意看着榻上把自己裹成个虾球状的少年,不由疑惑了。
——才初秋而已,有这么冷吗?
难不成是刚刚淋雨感冒了?思及此处,她忙上前伸手探查他额上温度。
柔软的手带着微微凉意,抚上了李皓白的额头,他只觉自己心里的突地烧起了一把火,似是要把他吞噬殆尽,连呼吸都屏住了。
而榻前站着的人却毫无所觉。
屋里静默片刻,只听那少女咦了一声,“似乎是有点低烧,”又柔声安慰,“应该不碍事,待会儿我煮碗姜茶给你服下即可。”语毕,便把手撤了回去。
榻上的少年暗暗舒了口气,没来由地,又觉得有些莫名失落:“……好。”
“今日舟车劳顿,你也累了,那你先休息罢。”少女继续说道。
这么快就走了吗?
“等会儿我再过来给你送姜茶。”
榻上的人终于舒展了眉头,低沉的声音却带着点儿愉悦:“嗯。”
只听见一阵轻柔的脚步声,少女推开门走了出去,还心细地掩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
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终归于寂静,榻上的少年怔愣了一会儿,随即伸出一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嘴角却不自觉地勾起一丝笑意。
*
厨房里,
如意正撅着嘴,和她娘抱怨:“……您看看,这么大一锅鱼汤,他们俩一口都没喝!”
如意娘也皱皱眉:“确实不像话,皓白还小呢,哪能这么喝啊!”
吉祥在灶台边儿端着碗,呼噜噜地喝着奶白的鱼汤,跟个小猫儿似的,还不忘在旁边添油加醋:“就是就是!都是爹爹的错,三哥本来不想喝的!”
她也就敢给她爹上眼药,可不敢得罪她三哥。平日里,她三哥眉头一皱,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且不说这个,三哥这次回来给她买的糖画儿泥人儿,还搁她兜里揣着呢。
闻言,她娘眉头皱得更厉害了,气呼呼地道:“既如此,今年谁都不准再给你爹买桃花酿了,我倒要看看,没了那酒他到底能不能活!”
话虽这么说,但自家男人自家疼,想着她爹晚上就吃了两口菜,她娘还是热了点鱼片粥端回房去了。
把喝完鱼汤的吉祥赶回屋里睡觉后,如意先烧上一锅水,取出几块老姜和小葱冲洗干净,放入锅中慢慢熬煮,熬至锅中的水只余下小半后再去渣留汤,加入些许红糖搅拌均匀,一锅姜糖水便熬好了。
她又拿出三个大海碗乘满姜汤,先端了两碗送去了爹娘屋子里,才转身端上剩下的那一碗,径直朝灶房右后方的屋子走去。
*
竹榻上,李皓白正闭着眼假寐,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随即门轻轻被推了开来。
少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轻声试探着唤了一声:“……皓白?睡着了么?”
“……还没。”少年答道,随即睁开了一双沉静的眸子,往榻前的身影看去。
如意见他望来,粲然一笑:“那太好了,赶紧把这姜汤喝了罢!”说着便把手里的碗往前边儿递了递。
李皓白看了看少女在烛光下愈加柔和的脸,顿了顿,这才接过碗,慢慢喝了起来。
如意看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只觉恍惚间回到了前世的那些西餐厅,少年端着的也不是姜糖水,而是杯顶级红酒。
——真是穷讲究。她在心里默默吐槽。
耐心等他喝完了姜汤,取过空碗正打算回屋,榻上的人却出声叫住了她,从怀里取出一个盒子递了过来。
“……在琼州的时候,一位前辈送的见面礼,我觉着玉质不错,便请了位工匠,雕刻成了这枚簪子……”
昏暗的烛火映在少年脸上,看不清他的脸色,只一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掩映下,如鸦羽般轻轻颤动。
如意打开盒子,只见里边儿放着一根玉簪,雕刻成玉兰的式样,质地通透,触手生温,更难得的是整个簪子竟然是浅浅的水蓝色的,在烛光中闪耀着温润的光泽,似碧波荡漾。
“……是蓝水翡翠,只不知合不合你心意。”少年看着她,微微一笑。
——当然合她心意,这成色,一定很贵重吧?
如意心里乐开了花儿,没想到自家弟弟还挺上道,正想夸他一番,却见少年继续道,
“是及笄礼物……”他敛眉,静默了片刻,终沉声道,“本想过些日子给你,但我已允了老师,后日便要随他进京求学。”
如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