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如意一家终于赶着牛车回到了自家青砖碧瓦的小院子。
前些日子,随老师前往琼州云游的皓白来了封家书,信中提及近日将返乡,想着自家弟弟即将参加秋闱,学业耽误不得,如意又嫌家里的矮木案太简陋,不方便他读书备考,一家人便热热闹闹地赶着牛车进城找木匠打了张书案,直至日落时分才赶回来。
把原先那张小桌扔到后院儿,又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半人高的新书案抬进了李皓白的房间,累坏了的如意坐在她弟弟的青竹椅上哼哧哼哧喘着气儿,一边掏出手绢儿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儿打量起屋子来。
屋子不大,也没什么装饰,只墙上挂着一幅主人自己执笔的水墨画,几根修竹有凌云之姿,破空之势跃然纸上,落款“李润之”,笔迹劲练纵逸,流水行云。
这画的应该是她们村后的那片竹林。
房间里侧摆放着一张竹榻,上边儿石青色的薄被被主人折叠得棱角分明,干净整洁,一根头发丝儿都没有。竹榻旁边儿则依次摆放着木制衣柜和一个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均分门别类,书页规整。
如意走过去微微瞥了眼书目,想找些杂书话本儿来翻看翻看解解闷儿。
《七录》,《中经薄》,《永申遗稿》,《齐民要术》……
“……”好吧,打扰了。
一本杂书也没找到的如意扁了扁嘴,委屈地退了出来,回自己屋子研究她的口脂去了。
话说从五年前自己找寻花种失败意外发现了八角后,迫于经济压力,她便先中断了做胭脂纸的计划,决定先从卤菜发家。
她先是通过简单的秘制茶叶蛋发了一笔小财,初步改善了她们家的生活质量,后面又逐渐发掘了花椒、桂皮等香料,开拓了自己的卤煮食谱,囊括了从卤肉到卤猪蹄等一干卤煮。
现在她家的卤煮已经闻名清溪县,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每天挑上几框卤煮去县里市集上零散着卖,而是直接和县里的几家大酒肆合作,由李家熬制卤煮,在酒肆里寄卖。
虽然卖卤煮赚得的钱要分两成给酒肆,但酒肆客流量大,薄利多销,几年下来,李家已隐隐有了南宁村第一富户的势头。
家里发财了,眼红的人自然也就多了。去年春天,就有村人偷偷在她家屋后的卤煮水废渣中捡到了一些八角花椒之类的配料,重金卖给了城里的一些酒肆。渐渐地,城里也开起了一些卤煮铺子来。
如意托刘文涵去买过一些回来,发现他们虽也卤出来了些东西,但一时之间还做不出她家这个味儿,暂时不能对她形成威胁。
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
她本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厨艺上的天赋
——不过就是比大庆朝的百姓多知道些香料知识而已,若真拉她去跟酒肆里的师傅比比厨艺,那自己肯定歇菜。
幸而她从未放下自己的老本行,前两年皓白考上秀才,偶尔在外游学时,她就托他不时地寄些当地色彩妍丽的花种回来。
今年夏天,自家弟弟随先生去琼州紫檀山拜访友人时寄回来的几种花,终于让如意成功提炼出满意的色素。
此花唤作红霞紫,并不是什么名花贵种,只是普通的小野花,花朵仅有指甲盖大小,花瓣一簇簇的犹如细碎的红色钻石,绚丽夺目。
李皓白沿着山路上行时,看到它成片成片地开在山脚瀑布旁,笼罩在水雾中,似烟霞漫天,在山谷里独自绽放,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想到了那个少女,于是拿了个背篓,步行下山来到谷中,和着泥采了满满一篓子红霞紫,托人带回了南桥村。
收到花的如意留了一半和其他花种一起养在了自家后院,剩下的一半则直接用作研究,本不抱多少希望,毕竟这几年失望了太多次,没成想这次竟然成功了!
看着白瓷瓶里色泽艳丽的红色液体,如意心里乐开了花,马上跑到后院儿把那几株红霞紫移植到了屋里,还专门给它搭了个花房,每日悉心照料。
原本还担心这一通折腾不利于红霞紫植株存活,没想到它的生命力如此顽强,不仅没有枯萎,得到主人的细心呵护后反而盛开得越发繁茂了。
现在的如意已经不满足于只做唇纸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要干就干票大的!”
原先也曾从花瓣中提炼出其他颜色的色素,只之前觉得浓度不能达到她的要求标准,现下有了红霞紫做底,再加入其他花色,亦可调配出不同色泽的胭脂了。她打算放弃唇纸,直接研制膏状口脂,让她的胭脂在大庆朝杀出一片天来,打响万里征程的第一炮!
房间里,雄赳赳气昂昂的如意把炉子点燃,在小锅里倒入两杯清酒,又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白瓷瓶并几个小篮子。
白瓷瓶里装着的是她最近提炼出的几种液体,包含烟霞红、水红、雾蓝等各类色素,小篮子里装着的则是她收集来的甲香、沉香、藿香等几种香料。
待炉子上的酒烧至微烫,她依次把不同香料投入其中,以热酒吸收香料之味,浸透过后用棉布过滤香料的杂质,再把蜂蜡、牛骨髓放入此香酒,一起熬制,待充分融合后,趁热慢慢掺入已研取的各色颜料,不时滴上几滴红霞紫来调色,根据颜色的变化,分时段不断从中提取出一些液体,用小瓷盒分装。
将盛出来的脂膏用小匙搅拌均匀,待其自然冷却,最后,她拿起纸笔一一记录下口脂色泽以及所用的成分比例,又将写满笔记的纸条贴在相应的瓷盒上。
等所有口脂调试完毕,月亮已经高高地挂在了树梢上。
站起身来伸了伸懒腰,又看了看桌子上一大堆贴满了纸条的小罐子,如意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是她未来在这大庆朝发家致富的底气了!
*
琼州,紫檀山。
立秋时节,微风拂过十里枫林,更显层林尽染。一条沿山势盘曲蜿蜒而上的石径小路,一直延伸到远处那白云缭绕的山林深处。
深谷里溪流潺潺,沿崖壁倾泻而下,如裁一条素,白日悬秋林,激荡起层层水雾。瀑布下方的红霞紫在这弥漫的雾气里宛如身披轻纱的少女,更显绰约娇媚。
深山里非常寂静,只能听到水瀑击打在岩壁上的哗哗声,林中偶尔传来几声动听的鸟鸣。
涧边,十四五岁的少年斜倚着一块青石,正手执一本古籍,垂眸翻看。
那少年身姿如修长青竹,脸庞如温润美玉,一双眸子清润温和,透着些朦胧烟雨。淡粉似桃花的薄唇轻轻抿起,嘴角却天生地微微上翘,好似永恒地带着点笑意。
不多时,一位中年男子从林间小径缓步行来,少年见状,放下手中书册,敛眉躬身行礼:“贺先生。”
身着鸦青长袍的男子忙侧身躲过,“公子切勿如此,折煞属下了……”随即踌躇一番,方继续开口,“属下昨日所言,不知公子有何考虑?”
少年沉道:“润之感念先生和众师傅多年教导,但目前暂无赴京打算,望先生见谅。”
那男子闻言,脸上难掩失望之色:“公子可是怨侯爷……”
少年抬眼看了看远方的山林,淡然一笑:“我不怨任何人,亦知他身不由己。”
男子皱眉:“……公子是挂念南宁村的家人?”
见少年默然不语,男子缓缓摇头,“公子有所不知,京都那边已知晓您的存在。如今,您在琼州多呆一天,就多一份危险,甚至会累及您的家人……”他看了看远方山壁高崖,奇峰险峻,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若您出事,世子之位旁落,候府将成为那位的囊中之物,届时,这天下,恐怕又要如十五年前那般硝烟四起了。”
“……”
少年静默片刻,微微垂目,刚好望见腰间系着的一个竹青色荷包。
荷包纤尘不染,干净整洁,一直被主人妥帖安放,上边儿歪歪扭扭地绣着三两片碧绿竹叶,旁边还有一团深棕色绣线交织而成的不知名物体,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屋子模样。
整个荷包做工粗糙,针线手法可谓惨不忍睹,但他看着,却觉得别样地憨态可掬。
这是他此次出门前特意向她央来的。
她会希望他做出什么选择呢?
他眼中浮现出那个少女的清浅笑颜。
那时他尚且年幼,家中贫寒,因她研制出了些卤味,境况才稍有改善,而后她便坚持送自己去学堂,还记得当时自己问她,念书是不是为了能封侯做爵,
她看了自己一眼,目光烁烁,难得郑重肃容说道:“不,念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思及往事,少年静默片刻,终沉声答道:“依先生所言。”
青袍男子欣慰地摸了摸胡须,连连称好。
少年直起身,如一株挺拔的云杉,遥望远方,群山叠翠,日出东方,朝阳似火。
不知她现在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