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夜已深。
天已经完全地黑了,明月悬在树梢上洒落一片皎洁,整个村庄像是入睡了般,万籁俱寂,村里的鸡鸣犬吠也都安静了下来,只远处的田野里不时传来几声蛙鸣。
村口的一间红檐青砖的小四合院儿里却灯火通明。
南宁村的祠堂,平时也作村里的议会大厅用,哪家有什么事儿需要大家协商的,村人们就会聚集在这里一起商量商量。
祠堂大厅的长凳上已坐满了人,堂前的空院儿里摆着一副棺材并一个火盆儿,一个小孩儿腰间捆着根麻绳,头上戴着块白麻,低着头披麻戴孝地跪在火盆儿旁边,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却犹如一块坚韧的磐石。
如意走进院儿里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不由顿了顿脚步,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便跟着爹娘进屋去了。
屋里,她们村儿的里正正在说话。
“……棺材和墓坑就这样定了吧,虽不是咱们村儿的人,但到底也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现在人没了,能帮衬的,咱们就帮衬点儿。”
这话是没错儿的,村人们都默默点头。
“只是这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就丧母了,也是可怜,大家伙儿有没有什么想法?”
这回没人敢随意点头了,都默不吭声,暗自在心底里琢磨。
大家伙儿跟这对母子一起同村住了这么多年,要说凑份子掏个棺材钱,那是没什么意见的。但眼下听里正这意思,是想给这孩子找个养父母,这可就难了。
没来由地收养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图啥呀?
况且看那孩子,瘦骨伶仃的,肩不能提手不能抗,不像是个能干活儿的人,养不养得活还是个问题呢!
只如意她爹娘听到这话,不由暗赞,女儿真是料事如神。
在来的路上,如意就跟他俩说过,“……此次去祠堂,除了料理丧事,里正肯定还要跟大家商讨那孩子的去处。他幼年丧母,在咱村儿也没什么亲故,若不能找个稳定的人家收养,说不定就得饿死,要不然也会走上歧途……我想问问,咱家能不能收养他?”
如意爹当时还觉得如意想得太多了,她娘却认真考虑了一番:“要说收养,也不是不行。你知道的,我生吉祥时伤了身子,以后怕也不能再生养。如今我和你爹还在,你们姐妹三人也算有个依靠,但若哪天我们不在了,家里没个男人给你们撑腰,日子也不好过……”
想了想,又转过头对自家男人道:“我听如意说了那孩子送鱼的事儿,也是个知恩图报的。若我们现在收留了他好好教养,日后她们姐妹在娘家也能有个帮衬,她爹,你觉得呢?”
李长青闻言,轻轻捏了捏她的肩:“都随你,反正以后咱是不生了,上次你生吉祥时差点没把俺给吓死。”
她娘眼里浮现出融融暖意,笑着嗔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我倒是有心收养,可咱家现在这情况……如意这丫头前些日子生病也花了不少银子,若再收养个孩子……嗨,再看看吧,若实在没人愿意收留他,咱们再去跟里正说说,就当给女儿们积德了!”
走在两人身后的如意听到这话,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
祠堂里。
里正见没人说话,只好环顾四周,正好瞧着一个黑黢黢的汉子在那儿跟他媳妇咬耳朵,不由道:“张家两口子,你们有什么意见没有?”
那汉子闻言,忙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来:“里正大人,咱家这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四个老的两个小的等着我们养呢,哪有功夫养别人呀……”
里正闻言,又转过头用眼神巡视了一番,被他那双“慈祥”的眼睛扫过的村人无不死命低垂着脑袋,生怕他老人家点到自己。
须臾,老人又看了看一名圆头大耳的壮实汉子:“长富啊,你家就明礼一个孩子,你们两口子也是干活儿的一把好手,你看呢?”
被点到名的王长富心中一抖,忙起身回话:“……我这……里正大人,我家虽然只有明礼一个孩子,可他吃得多呀!他一个人就能顶两个人的饭量!那不还是相当于两个孩子嘛……”
说来说去,都没人肯应,里正心里沉了沉,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收养个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下决定的,要不大家再回去考虑考虑?实在不成,就让他跟着我吧,只是我这把老身子骨也不知道还能养他几年……”
屋里静默片刻后,一个声音终于打破了愈加沉重的氛围。
“俺家可以养他。”如意她爹站了出来。
里正不由喜出望外,抚着胡须再次询问:“长青啊,你可想好了?香菊知道吗?”
李长青挠了挠头,粗声笑道:“是俺家那口子的意思。俺想,多张嘴吃饭也没啥,就这样定了吧!”
“哎哟,那可太好了,那这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们了!过两天等他娘的丧事料理完毕,咱们就去办户籍!”
如意在后边儿见着大局已定,微微一笑,转过身悄悄退出了大堂。
院儿里,孩子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只有火光在他眼中不断跳跃,显得一双眼睛愈加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双白底莲纹的绣花鞋停在了他的眼前。
他抬眼望去,上方的少女脸颊被火光耀得愈加莹白透亮,露出漂亮精致的下颌线,修长的脖颈白皙如玉。
在她身后,星辉漫天,明月皎洁。
只见她明眸璀璨,微带暖意,轻轻对他伸出一只玉手,
“跟我回家。”
*
五年后。
正值立秋时节,南宁村秋高气爽,天空像是一块纤尘不染的碧玉,云淡风清,榆树上不时传来几声喑哑的蝉鸣。
夏日的暑气已渐渐散去,秋风打着旋儿地拂过田间,麦穗们瞬间如金黄色的波浪般席卷翻滚,绵延向远方。
农人们趁着傍晚时分的凉爽清风,三三俩俩聚集在田间忙碌,耕田除草,挑水灌溉,抓紧时间进行新一轮的秋播。
田边小路上,一辆牛车缓缓驶来,车头坐着对儿四十来岁的夫妇,后方的木板车上则摆放着一张做工精致的崭新书案,旁边儿还坐着两个姑娘。
大的那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件樱草衫衣,白皙的鹅蛋脸上生着双秋水般的眼睛,清澈透亮,弯弯的柳叶眉,鸦羽般的睫毛,如瀑的乌黑长发用一根水蓝发带轻轻挽在脑后,上边儿还插着根青木簪子,耳边戴着的一对儿小巧精致的银丁香正随车身的摆动在空中来回晃悠,十分灵动。
小的那个约莫十岁,五官尚未长开,圆圆的脸蛋儿仍是一团稚气,梳着双平髻,上边儿还别着一对石榴珠串,显得十分地活泼可爱。
这一大家子驾着牛车路过农田,远处的农人们瞧见了,不由纷纷议论。
“哟,那不是李家两口子吗,这又是从哪儿回来了?那车后边儿是啥,看着像是个桌子哩?”一个正在耕田除草的汉子仔细瞅了瞅路上的牛车,停下手中的锄头问道。
“是个书案吧!李家的皓白小子,前年考上了秀才哩!”隔壁田里的老汉也看了一眼牛车,顺口回道。
“秀才算啥,听咱村儿在县学念书的人说,那小子马上就要去府里参加乡试了!若考中了,以后那可是举人老爷呢!”
“十五岁的举人?哼,想得倒美,咱们整个琼州府也没出几个十五岁的举人呢!”
有人酸溜溜地啐了一口。
这是跟李家同村的老吴家的媳妇儿刘秀芝,因着之前在背后嚼舌根嘲讽李家生不出儿子,被如意她爹找上门来骂了个狗血淋头,两家也因此结怨。
“哼,你别不服气,赵公前年就说了,这孩子怕是有状元之才!听刘家的文涵说,琼州那边儿的书院抢着要收他过去当学生哩!也不知为啥,他死活不肯去,啧啧。”那汉子赞道。
“你现在倒是羡慕上了,当初叫你收养那孩子,你咋当缩头乌龟呢?”那汉子的婆娘也停下手里的活计笑着啐了他一口。原来这正是王长富两口子,夫妻俩感情十分深厚。
“那谁知道这小子长大了能当状元呢,嘿嘿……”王长富被自己媳妇噎了一下,也不生气,只挠了挠头憨憨一笑。
“嗨!什么状元,那都是没影儿的事儿!要我说,还是李家的如意丫头厉害,整出个什么八角蛋,还有卤煮肉,全家都跟着发财了!李家那院子现在修得叫一个气派!长得又漂亮,跟个天仙儿似的,也不知以后谁有福气能把她娶到手。”王家婶子由衷赞了一口。
“谁能娶她我可不知道,但你家儿子准没戏,人家肯定是要找个城里人哩,还能看上咱乡下人不成?你也不看看你儿子长那样儿!”吴家那刘秀芝口无遮拦的老毛病又犯了,酸不溜丢地嘲讽道。
“嘿,我说你怎么说话呢?”王家婶子撂下手中的锄头不干了,她可也不是好惹的!
“我怎么说话?我就这么说话了!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你儿子王明礼见天儿地跑人李家去,给人家挑水砍柴的,莫不是还想去当个上门女婿,倒插门儿呢?”
“你个小贱人,我还没说你那起子烂事儿,你倒编排起我来了……”
两个女人在田里掐了起来,一时间,田坎上看戏的看戏,劝架的劝架,好不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