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星月高悬。如意卸了钗环,青丝披散,抱着被子仰躺在床榻上,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想着明日一早还得给自家弟弟送行,她只得催眠自己赶快入睡。
正躺在榻上艰难数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谁呀?”
她翻身在床上坐起,狐疑地看着房门的方向。这时辰,谁会来敲自己的门?难道是吉祥那丫头又做噩梦了?
“是我。”
听见这声音,如意赶紧下床穿上鞋,快步过去开了门。
门外,少年正静静站在那儿,半边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皓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李皓白看了看身前的少女,只见她身着白色寝衣,外边儿披着件樱草色长衫,如瀑长发随意地披散着,自肩头垂落至腰际,一身雪肌在烛光下显得愈加肤若凝脂。
他只觉喉头突然紧了紧,微微哑声道:“无事……只是有些睡不着。”
“这么巧,我也睡不着!”少女巧笑嫣然,冲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既如此,要不要出去走走,今夜恰逢十五,月色倒不错。”他踟躇了一下,方提议道。
“好啊!”少女倒是回答得很干脆,“你等等,我先去换件衣服。”
说着便转身回屋去了,等再打开门,那件樱草色长衫已经规整地穿在了身上,一头青丝也用青木簪简单地挽了起来,
“……怎的不用那只玉兰簪子?”他看了看少女头上的发簪。
“那多贵重,磕坏了我可心疼呢!在家里用木簪即可,”少女狡黠一笑,随即出声催促,“走吧走吧,早去早回,明日你还要早起赶路呢。”
说罢,两人便一道出了门,沿着小路在田间漫步起来。
今日恰逢十五,夜空中一丝乌云也无,繁星满天,圆盘似的月亮正挂在树梢上散发着的银辉,柔和的月光洒落在田野间,整个村庄像是披上了一层白纱,安静而祥和。
“……怎的会那么巧,竟刚好就被撞见了?”少女正跟他说着今日吴家的事儿,一双透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微微一笑。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刘秀芝和泼皮黄每月初一和十五都会在竹林里幽会,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幼时尚在竹林里居住时就发现了这个秘密。
“难道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少女眨了眨眼睛。
“……也许吧。”
“你当时也去竹林了,难道没有撞见?”
“我是黄昏时去的,并未撞见。”李皓白面不改色。
他知少女心有怀疑,但不想把这些龌龊事拿来污了她的耳朵。
如意狐疑地看了几眼自家弟弟,见他面色不变,神色如常,只得作罢。又从田边扯了一朵粉色的小野花,拿在手里把玩,想着明日他就要走了,便说起了赴京之事。
“此次上京,住处可安排妥当了?”
“贺先生在京中有一别院,让我寄住在那处。”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先生助你良多,饮水思源,未来你若有所成,一定要知恩图报才好。”
“自然。”
“你年少有为,聪颖机敏,相信日后必能高中。阿姐只望你,不论何时何地,都要莫忘初心才好,需谨记,读书是为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少年停下脚步,身姿挺拔如青松,看着眼前的少女,目光烁烁,“……阿姐所言,润之字字不忘,必牢记心中。”
月光下,两人不由相视一笑,一时之间,倒生出些心有灵犀之感。
“今次琼州之行,发现当地女子盛行取小字,便也给阿姐取了一个,只不知阿姐是否喜欢。”少年低垂着眼眸,留意着田间路上的坑洼,不时提醒身边的少女。
“小字?倒是挺有意思,你取了何字,说来听听。”少女笑道,倒是并不抗拒。
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缓声道:“采采二字,你觉得如何?”
“听着不错,有何出处?”她兴致勃勃地看着自己。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他在心间默念,嘴上却说道:“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取自江南采莲曲,可好?”
如意想了想,低头浅吟了几遍,随即抬头莞尔一笑:“倒是有几分意趣,采采……便叫这个罢!”
李皓白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缓缓点了点头:“既如此,以后我便唤你采采罢。”
如意看了看他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狐疑道:“……你该不会是不想叫我姐姐,才给我取的小字吧!”
“……怎会。”少年抬头看了看夜空,作欣赏状。
虽然是有一小部分这个原因,但他才不会承认呢。
两人一路漫步,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小南河边。
河岸边的芦苇丛十分繁密,密密的芦花在月光下舞动着袅娜的身姿,似是一位身披轻纱的少女,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微风拂过,芦苇就像天女散花,纷纷扬扬,洒下片片飞絮,随风飘向远方。
望着那片熟悉的芦苇荡,如意不由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些许笑意:“还记得这儿吗?”
“自然,”李皓白也正望着那片芦苇荡,闻言,目光柔和地看着身边的少女,“你就是在这儿捡到我的,还给了我一根玉米。”
“那时候,你才萝卜丁那么大,被王明礼他们揍得可惨了,跟个泥猴儿似的!”少女揶揄地笑着,“不知现在还打不打得过他们呢?”
李皓白眼底浮现出些许笑意:“打不打得过,试试就知道了,总不会叫阿姐失望。”
哟,倒是挺自信!
看了看她弟弟修长瘦削的身形,又想到王明礼那小胖子,已随着年岁渐长变得愈发圆润,如意不由笑了起来,两只大大的杏眼弯得像是月牙儿般,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李皓白看着眼前少女的笑容,离别的思绪竟被冲淡了许多,只觉自己也愉悦了起来,难得顽皮地冲他姐姐眨了眨眼,露出些少年郎该有的神态:“……想不想抓鱼?”
“!”如意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随即莞尔,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自从几年前落水后,她爹娘是严令禁止她再去小南河踩水。就连平日里洗衣服,都是她娘一个人端着木盆去河边浣洗,要不然就是她爹挑水回来,让她在院儿洗。
说起来,她已经有五年没有来小南河玩儿过了,她向来贪凉,夏日里偶尔从河边路过,看着大家在里边儿泅水的泅水,抓鱼的抓鱼,冰凉的河水浇在身上,别提多快活了,她早就眼馋不已。
李皓白水性一定很好,豆丁大的时候就能在小南河里潜水抓鱼了,有他在,自己也不用担心会溺水,现下趁着夜色,偷偷去踩会儿水,然后再赶回家把衣服一换,简直神不知鬼不觉,妙极!
思及此处,她走到河边观看了一下,选了个铺满鹅卵石的河滩,脱下鞋袜,将其放在地上,卷起裤脚便踩着小石头入了水。
夜色下的小南河十分静谧,全然不似白日里的喧哗,只有哗哗的水流声。明月倒映在水面上,鱼儿不时跃出水面,“噗通”一声又落回河中,溅起片片银白色的水花。
初秋时节,河水带着微微凉意,如意踩在水中,水花轻轻地拍打着小腿,只觉十分惬意。
借着皎洁的月光,她在水流中寻摸着河床上的小瓦片和扁平的小石头,寻到一个,便挥挥小手,瞄准水面用力掷出,小石子顺着抛掷的弧线便飞了出去,在河面上打着旋儿漂了几段,才沉到了水下,这便是打水漂了。
她在这边玩儿得十分投入,李皓白则在一旁的水里立着,手里拿着根竹竿准备叉鱼。
水流没过他的膝盖,打湿了卷起的裤脚,长袍的一角落进了水里,他却看也不看,一双眼睛只盯着水下游弋的鱼儿。
其实往日里他都是潜下水去捞鱼,但今日身边还带着如意,他自是不便脱衣下水,便从芦苇丛中摸出一根叉鱼用的竹竿——这也是平日里那些摸鱼的孩子们留下的。
夜里视线有些模糊,幸而今夜月光皎洁,鱼儿们在月亮洒落的柔光下散发着点点银辉。
他目光专注地盯着河中银鱼,一动不动,鱼儿们便把他当做了一截树桩,开始三三两两地朝这边游动。
微微举起了手中的竹竿,绷紧了手臂线条,正打算猛力掷出,突然,一个石子掷在了身前的水面上,溅起了高高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面颊,鱼儿受到惊吓,自然也一溜烟儿地跑光了。
“哈哈哈……”如意踩在水里,得意地看着一身狼狈的皓白,笑得前俯后仰。
“……”李皓白看了看对面乐不可支的少女,无奈地抹了把脸上的水珠,重新选了个水流更深的地方站定,打算继续蹲守那些狡猾的鱼儿。
水面恢复了平静,鱼儿们渐渐又游了过来,正在他全神贯注之时,只听身后“噗通”一声。
李皓白转头一望,却已不见如意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