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晦明 第1章 归途

第一章凤归

“永宁三十五年冬至，雪纷飞，明氏宅中诞长女。是日，雪骤停，天光澄霁，有疯癫道人蓬发跣足，踉跄至府门外，指梧桐树拊掌大笑曰：‘凤栖梧桐，金凤已降此宅！’语毕，未留名姓，拂袖飘然而去。

时值党争酷烈，明公避祸甚谨，遽命仆移树入院，闭户不纳。而亲题‘颐’字为女名，取颐养中和之意，自言‘但求稚女康健，莫涉天家因果’。永和五年，寄颐于其舅玉门关镇西侯膝下，避金陵事。

十二年，颐奉旨入宫，伴读帝姬欢容，自荐谋略于太子瑾。今宰辅裴谨，时与颐共辅东宫，志同而契深，然永和十五年东宫骤覆，终未成正果。后数载，颐入主中宫，德被六宫，仁泽天下，终成千古贤后，此乃后话。”

——《昭明皇后传·卷一·凤栖篇》

永和十二年，正月初七，玉门关。

玉门关外的雪原向来是辽阔无垠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厚厚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十二岁的明颐伏在马背上，狐裘的兜帽被风吹落，乌黑的发辫在风中飞扬，沾满了细碎的雪粒子，在阳光下晶晶亮地闪烁着，笑声清脆如银铃，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

“哥！快些！前面就到了！”她回头冲着身后策马追赶的颜昭喊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颜昭，镇西侯世子，亦是明颐最亲厚的表哥，此刻正无奈又宠溺地笑着，用力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着加速，马蹄踏雪，溅起一片雪雾。

“当心些，小颐！别摔了！”颜昭高声提醒，声音里满是少年人的爽朗。

这就是玉门关，这就是塞北。

在这片天地间，没有金陵城高门大宅的森严规矩，没有繁复的礼仪束缚。在这里长大的少年人，就如同雪原上的鹰隼，享受着最纯粹的自由。牧民的孩子见了他们，常常欢呼着跑过来；营帐里的老人，会像对待自家孙辈一样招呼他们进去喝碗热腾腾的奶茶。镇西侯府颜家世代戍守着这片土地，与这里的百姓休戚与共，不分尊卑。牧民们感念侯府的恩德，对侯爷的一双儿女，更是视如己出。

二人一路笑闹着，最终在玉门关西郊一片熟悉的牧民聚居地前勒马停下。明颐轻盈地跳下马，马靴陷进半融的雪地里，发出嘎吱的声响。烤馕和奶茶的香气混合着柴火的味道，暖暖地扑面而来。

“小颐姐姐！阿昭哥！”三个扎着细辫、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姑娘小鹿般雀跃着围了上来。最年幼的那个踮起脚，努力地将一朵在寒风中顽强绽放的、玉门关特有的小野花，小心翼翼地别在明颐的鬓边。

明颐笑弯了眼睛，伸手亲昵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从随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特意带来的奶糕，“喏，答应你们的，快拿去分着吃。”

“小将军，小颐姑娘，快进来暖暖身子！”闻声从最大的毡房里走出来的是一位慈祥的老阿婆，手里捧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里面盛满了自家酿制的、浓稠香甜的浆水，“尝尝，刚煮好的！”

明颐接过碗，小口抿了一下，眼睛一亮：“好甜！阿婆的手艺越发好了！”旁边的颜昭则豪爽地仰头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大声赞道：“真够劲儿！比往年的更香更甜！阿婆，您这手艺绝了！”

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褶子都透着暖意：“你们可是我们的大恩人！要不是侯爷和小将军带人帮我们打跑了马贼，修好了水渠，去年冬天哪能过得这么安稳？自然要用最好的东西招待你们！”

正说着，有牧人急匆匆跑来，原是他家的马鞍坏了，急着用，知道颜昭小将军万事通一般，再大的困难都能解决，特地来请他去帮忙看看。

颜昭二话不说，拍拍牧人的肩膀就跟着去了，明颐则被阿婆热情地拉进温暖的毡房，坐在火炉边。阿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一边不住口地夸去年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抗旱麦种，说长势好，收成有指望。不时有小孩子钻进毡房讨要浆水喝，阿婆也总是笑呵呵地给他们盛满，塞北的冬天冷得很，毡房里确实暖融融的，笑语喧阗。

突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不同于牧民散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毡房内的笑语声渐渐低了下去。明颐心中莫名一紧，掀开厚重的毡帘向外望去。

只见舅舅镇西侯颜舜禹手下最得力的年轻将领高滔，正策马疾驰而来，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在毡房前猛地勒住马，翻身下地，目光急切地搜寻着，一眼看到明颐，立刻大步上前。

“小颐！”高滔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快跟我回去！侯爷命我立刻带你回府！”

“高滔哥，怎么了？”

明颐刚问一句，阿婆也跟了出来，看到高滔严肃的脸色，忧心忡忡地问，“高将军，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明颐强自镇定，先安抚地拍了拍阿婆布满老茧的手背，脸上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阿婆别担心，没事的。估计是我哥又偷懒没练功，被舅舅逮着了发脾气呢！您放心，我下次再来看您。”

说罢，她立刻和闻讯赶回的颜昭一起，迅速翻身上马。三人策马离开营地的路上，明颐再也忍不住，急声问道：“高滔哥，到底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高滔眉头紧锁，声音沉重：“是毓金宫的圣旨！陛下亲自下的旨意，要接你回金陵城！”

“什么？！”明颐和颜昭同时惊呼出声，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明颐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脱口道：“陛下的圣旨？接我？去金陵？”

颜昭更是急切：“高滔哥，是不是弄错了？我和太子殿下常有书信往来，从未听他提过此事！父亲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高滔摇摇头，语气无比肯定：“圣旨就在府上，宫里来的宣旨太监也在等着。千真万确，是陛下的意思。恐怕……连太子殿下也未必事先知晓。快走吧，不能让宫里的人等太久，那是大不敬！”

三人不再言语，猛抽马鞭，三匹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在雪原上疾驰，朝着镇西侯府的方向狂奔而去。

刚奔到府门前，明颐的心就沉了下去。只见舅舅镇西侯颜舜禹脱了甲胄身着常服，正背脊挺直地站在风雪中，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更刺眼的是他面前停着的华丽马车，以及马车旁那个捧着明黄卷轴、身着宫中服饰、面无表情的太监。

那太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直直刺向刚刚勒住马的明颐，声音尖细毫无温度：“侯爷，明姑娘既已到了，便接旨吧。”

颜舜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沉重地在冰冷的雪地里跪了下来。明颐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了一眼身旁同样面色煞白的颜昭，两人也连忙下马，走到舅舅身后，依礼跪下，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膝盖处的衣料，寒意刺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宫闱教化，端赖贤媛。国子监祭酒明允承之女明颐，毓秀名门，幼承镇西侯颜卿庭训，淑慎性成，勤勉柔顺。今九公主欢容渐届垂髫，宜择淑女朝夕劝勉。咨尔明氏，柔嘉维则，慧质天成，特擢为九公主侍读，着内务府遣鸾仪卫迎送，翌日启程，毋得迟误。镇西侯颜舜禹抚育有功，加赐毓金宫行走令牌一面。尔其恪恭匪懈，佐公主研习经史，慎修德容，毋负朕躬亲择之隆恩———钦此。”

去金陵。入毓金宫。做九公主的侍读。

淑，慎，柔，顺，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的心上。

明颐跪在雪地里，膝盖的寒意蔓延至全身。宣旨太监毫无感情的声音仿佛带着金陵皇城特有的阴冷湿气，穿透玉门关粗粝的朔风，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舅舅的话言犹在耳。他厌恶金陵，尤其痛恨那座金碧辉煌的毓金宫，他说那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心隔着八百层皮。那里困住了她刚烈的姨母德妃颜舜英，也间接毁了她早逝的母亲颜舜华……

如今，这冰冷的旨意，终于也要将她锁进那座巨大的牢笼了吗？

她仿佛真的听到了千里之外重重宫阙深处金丝笼落锁的“咔哒”轻响。

她微微张着嘴，脑中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儿，才在颜昭担忧的注视和太监不耐的目光中，身体微微颤抖着，依着规矩深深叩首下去，声音干涩地挤出四个字：“臣女……领旨。”

“明姑娘，接稳了。”太监上前一步，将圣旨递过来，尖细的指甲无意间划过明颐的掌心，带来一阵微痛。

她鬓边那朵牧民姑娘为她簪上的、象征塞北自由与生机的野花，此刻在明黄卷轴盘踞的金龙面前，显得如此脆弱而渺小。

“姑娘仔细着，明日卯时，鸾仪卫准时来迎，莫要误了时辰。奴才告退。”太监冷淡地说完，转身登上了马车。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隆隆声，渐渐远去。

明颐依旧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手中捧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知觉。

“小颐！”颜舜禹和颜昭急忙上前。颜舜禹一把将外甥女从雪地里拉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舅舅……”明颐抬起头，眼神空洞而迷茫，像迷路的小兽，“我想不明白，金陵城里那么多高门贵女，陛下为什么，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眶发红，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颜舜禹沉默了片刻，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合理的、能安慰她的解释：“你父亲是国子监祭酒，清流不涉党争，明家又是世代簪缨的书香门第九公主的生母德妃是我的亲妹妹，你的亲姨母，陛下选你，或许也是顾念这层亲缘……”

他的声音艰涩，怕是连自己都难以说服。

“是因为那个‘凤栖梧桐’的预言吗？”一旁的颜昭，脑海中猛地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凤栖梧桐”——这四个字，在明家，在镇西侯府颜家，向来都是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

“什么预言？”明颐明显有些茫然惶惑，怔怔地看着颜昭。

颜舜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看着外甥女那张与早逝的小妹颜舜华愈发相似的眉眼，眼中翻涌着痛楚、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这个替大荣王朝镇守玉门关四十余载、铁骨铮铮的汉子，此刻声音竟有些哽咽：

“我这一生接过无数道圣旨，军令如山，却唯有三道称得上剜心之痛。”

“十七年前，先帝下旨，召舜英入宫为皇子侧妃。十三年前，先帝赐婚舜华给你父亲明允承，前两道先皇的圣旨夺走了我两个妹妹，如今连你也不能留在我身边了......”颜舜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

“父亲！”颜昭看着妹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又急又痛，忍不住再次压低声音，将最可怕的猜测说了出来，“凤栖梧桐，皇上莫不是真的存了那个心思？想把小颐嫁给太子殿下....”

“住口！慎言！”镇西侯厉声喝止，目光锐利如刀地扫向儿子，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满腔的悲愤与忧虑，终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目光再次落回明颐身上。

明颐看着舅舅和表哥的反应，不敢也没有力气再去探寻，心中那点微弱的侥幸彻底熄灭。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镇西侯府巍峨的府门，投向遥远的东方天际，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正沉沉地翻滚着。

玉门关外牧民欢庆新年的喧闹似乎还在耳畔萦绕，而几千里外的宫墙之内，命运早已张开了无形的巨网。

我又来了！正在大修文！第一章已修！[青心][爱心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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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凤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