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的大门锁了,估计人都回家等吃野猪肉了。
樊盈苏本来想找个不会让人非议的地方和这位徐连长说话,没想到大队干部下班了。
就在她准备去找大队长时,一直跟在她身旁的徐连长说话了:“我们就站在这里说吧,樊医生。”
这里?
樊盈苏左右看看,大队部大门前的小院,行吧。
“我还不是医生,”樊盈苏抬头说,“劳烦徐连长喊我樊盈苏吧。”
徐成璘低着头看过来:“樊同志,我叫徐成璘,斑璘的璘。”
我管你什么璘。
樊盈苏挤出一个笑:“徐连长,我就实话和你说吧,我在这挺好的,没打算跟你去部队。”
假的,这下我必须要离开团结大队,不走不行。
在当着大家的面拿出银针的那一刻起,樊盈苏就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再留下去,她会成为别人攻击批判团结大队干部的靶子,到时候大队干部为了自保,肯定会把她交出去。
在这特殊的十年里,因批斗致死的人……
数不胜数啊。
为了保命,只能跟眼前这位斑璘同志离开了。
这人,是她现在唯一的活路。
一个陌生人,真糟糕。
看着樊盈苏这张淡定的脸,徐成璘想到刚才她拿出的银针,皱了皱眉:“樊同志,你在这里留不久,我觉得你该知道。”
旧医是要被取缔和批判的,她随身带着银针,绝对逃不过被批判被挂牌游街,还要剃了阴阳头,接受所有红小兵和革委小将的审问拷打。
“你不能再留在这,”樊盈苏还没说话,徐成璘又开口了,“你跟我去部队,比留在这里好。”
樊盈苏扬着脸看他。
徐成璘同志,你想我跟你走,那你就要说服我。
樊盈苏垂了垂眼。
说服我吧。
在以后会有可能出现的危机里,你才会坚决地护着我,因为我是被你说服才跟你走的。
“我不走,”樊盈苏摇头,“我在这里这么多年,还有认识的同学在这里当知青,我不走,我就要留在这里,这里的人……对我、我们这些黑五类还是、还是不错的。”
樊盈苏知道,徐成璘之前怀疑她,那肯定会去调查她的资料。
虽然查到的资料是原来的樊盈苏,但现在她就是樊盈苏,除非另一个樊盈苏从现代穿回来,否则打死所有人都查不出她是穿越过来的。
“我把银针扔了,也不要……不要我、我之前的一切,我把我樊家所有的一切都扔了,”樊盈苏越说表情越痛苦,“我宁愿我自己不姓樊,我宁愿我自己不是樊家人,这么多年,我早就把所有的樊家人都忘了,我记不住他们,我忘了他们长什么样,也忘了他们的名字,我强迫自己把他们都忘了。”
听到了吗,我早就忘记了樊家人。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记得樊家人的名字,因为我把樊家人全忘了。
你别再查我了,除非你把我是穿越的这事查出来,否则我就是樊盈苏。
“徐连长,我要是改了姓,会比现在好过吗?”樊盈苏握紧双拳问,“我现在听见樊家人的名字我都不敢认,我不当樊家人了,国家会原谅我吗?”
看着樊盈苏脸上惶恐的表情,徐成璘知道她害怕,于是缓了声音说:“但来批判你的人是革委会的革小兵小将们,四处都是除四旧的标语,他们不能也不会放过你,团结大队的干部和村民都是贫下中农,他们已经接受破四旧立四新,不会把旧医留在村里。”
听着这些话,樊盈苏在心里给这斑璘同志点了个赞。
短短几句话,把事情说得这么通透却又让人抓不住错处,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啊。
这人怎么还是连长,他拥有这么高的觉悟,早该升到更高的职位。
“我已经把银针扔了,”樊盈苏梗着脖子说,“我接受劳动改造这么多年,早就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所以我把银针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扔了,我以为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样也不可以吗?”
徐成璘看着樊盈苏没说话。
樊盈苏又低下头,只给徐成璘看见一个脑壳。
来吧,继续说服我,你要是不能把我说服,你就带不走我。
“你能认清自己的错误,这是好的,”徐成璘说这话时,移了一下视线,“那你的家人呢,你要是去了部队,我可以想办法帮你找到你的家人,他们要是也诚心接受改造,说不定你和你家人会有重逢的机会,以后你能一直记得他们,可以不用忘记你的家人。”
听听,听听这话说的,简直骗死人不用偿命。
樊家的其他人万一没能改造成功,那就见不到面,所以和他徐成璘没关系,是樊家人自己的问题。
但对于一个和家人分离,被下放多年的年轻女子来说,哪怕嘴里说着要忘记家人,但那又怎么可能真忘记。因为造成全家被下放的原因不是家人,在被下放之前,樊盈苏爱着樊家人,樊家人也爱着樊盈苏。
能有见到家人的机会,是最大的吸引力。
樊盈苏嗖一下抬头,眼中迸出光芒:“你说得是真的吗?”
徐成璘又移了一下视线,然后对上樊盈苏的目光点点头:“你先跟我去部队,等你安顿好了,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到你的家人,至于别的……你总要先把你自己照顾好,才能去帮助你的家人,可你要是还留在这里,你这么多年想到办法了吗?”
当然是没有办法,正是因为束手无策,所以原来的樊盈苏才会选择去跳河。
樊盈苏眼里有着挣扎,说话也犹犹豫豫:“可是……我不懂医术,或许你可能不会信,但给郑同志治病前,我是有可能用银针把他给扎死的。”
她这话半真半假,也知道徐成璘不会信,毕竟她把郑安定的瘫痪给治好了。
没想到对方却点头:“我信。”
徐成璘双眼注视着樊盈苏,说出的话让她一时之间心里在打鼓。
他信?
他信的理由是什么?
该不会是……
像是在确认樊盈苏心里想的那样,徐成璘说出的话让樊盈苏感觉有点慌。
“我去县里查了你的资料,我知道你的情况,”徐成璘像是在安抚,但说出的话却硬邦邦,“你不用担心,你去了部队当军医,部队会护着你。”
等等!!
你知道我的资料……
可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资料啊!
“我非得当军医吗?”樊盈苏忐忑着试探地问,“我去了军队能不能做别的,我不想当医生。”
徐成璘注视着樊盈苏的双眼,沉声问:“为什么不想当医生,你以前是学医的,医术是你在部队唯一能长久待下去的资本。”
“我怕!”樊盈苏脱口而出。
在这瞬间,她忽然发现了某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是啊,是因为害怕。
“我害怕……”樊盈苏看着徐成璘,眼神不躲不闪,“我害怕,我要是以前没学医该有多好。”
这句话应该是原来的樊盈苏最想说的,她要是不学医,或许就不会被下放。
徐成璘沉默着没说话。
他其实非常理解樊盈苏的想法。
樊家因为是中医世家,人人都会中医,这才导致全家都被下放。
而其他的一些有中医传承的家庭,小一辈因为没天赋学不了中医,所以避免了被下放。
樊盈苏要是不学医,她是有可能躲过被下放的命运的。
“你救了郑安定,他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你救他,也就是救了那些送儿女上战场的穷苦人家,”徐成璘低声说,“军人为国家而战,你救军人等于你也在为国家分忧,虽然现在有曲折,但以后会好的。”
这人说话真的是一套一套的,差点就被他说服了。
“呵!”樊盈苏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那我现在呢?我的家人呢?”
被下放的黑五类里有高级知识分子,当初那些人难道就没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吗?
不也照样没能躲过这场革命。
关于这个问题,徐成璘可能在心里也想过千遍万遍,所以他立即开口:“人分好坏,没办法杜绝,你要是想改变一些什么,你就要努力走到某个位置上,去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樊盈苏抬头看他。
徐成璘看似在劝樊盈苏,说出的话却像是在对他自己说的:“很多事,不能因为不值得又或是一己私利而放弃,当初我们国家打鬼子时,也有卖国贼建议投降,可如果真投降真不作为,那就如了卖国贼的愿了,虽然我们老百姓很渺小也人微言轻,可我想再坚持再努力……”
樊盈苏忽然接口说:“做我们力所能及的,不让坏人事事如愿,是吗?”
“是,”徐成璘点头,眼中闪烁着希冀,“我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活下来的,不放弃坚持到最后是我的本能。”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和樊盈苏之间的距离,看着对方的眼神坚定:“你去部队,是你现在力所能及的。”
“虽然你说得很对,”樊盈苏还是在犹豫,“我也承认我被你说服了,但我的医术我自己清楚,我当不了军医。”
“我所在的部队驻扎地有军属住宅区,还有学校和诊疗室,你可以去了解一下再作决定,”徐成璘继续劝说,“现在暂时没有战争,你不要怕。”
“我……”樊盈苏垂着眼说,“我爷我爸才是真的医生,他们……算了,我考虑考虑吧。”
徐成璘点头:“可以,我后天准备回去,你想是想跟我走,明天你要给我答复,我还要去公社和县里给你调档案。”
……明天?
樊盈苏抬头看看天边,太阳已经下山了,夕阳开始散去。
说着像是有时间给考虑,感情就只给一个晚上考虑的时间。
还有,这人到底信没信她刚才的说法?
如果这人还在怀疑她,那跟他走,不就是羊入虎口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