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陆燃来市体校训练已经快一个月了。
林北南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给儿子补身体。陆燃也没跟林北南说什么,只是每天刻苦的训练。
这也算是母子俩人的默契,但越是这样越让陆燃想要再快一点步入正轨。
第一天上冰开始,他就深深意识到了自己与那些从小就开始接受系统短道速滑训练的队友们是存在差距的。
有天赋是不足够的。陆燃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这么讨厌自己这两根像电线杆子一样的大长腿,因为它让自己起跑永远比别人慢。
夜色深沉,市体校短道速滑馆却依旧亮着一盏孤灯。
冰面上,只剩下陆燃和双臂环抱、肃立一旁的秦风教练。
“嚓——”
又一次,陆燃在模拟发令后奋力蹬出,但那该死的延迟感依旧存在。总是比理想状态慢上零点几秒。他撑着膝盖,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洁白的冰面上,胸腔里充斥着挫败感和火辣的疼痛。
“停。”秦风的声音在空旷的场馆里回荡。
陆燃直起身,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困惑。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单独留下来吗?”秦风滑到他面前。
“我的起跑太差了。”陆燃低声回答。
“不,”秦风出乎意料地否定了他,“你不是差,你是错。”
陆燃猛地抬头。
“你一直在用你的短板,去拼别人的长板。”秦风用手指点了点陆燃修长的大腿,“你总想着怎么缩短你启动的时间,怎么像张扬那样‘爆炸’出去。但你忘了,你的武器是‘长度’,不是‘速度’。”
“长度?”陆燃不解。
“看这里。”秦风蹲下身,用马克笔在陆燃的冰刀旁画了两条线,“这是张扬初始发力点和蹬冰轨迹。”接着,他在更靠后的位置画了另一条更长、角度更开阔的线。“这才应该是你的。”
陆燃看着那两条截然不同的线,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
“你的问题不是慢,是无效做功太多。”秦风站起身,语气斩钉截铁,“你总想着快点收回腿再蹬出去。但对于你的腿长来说,第一次蹬冰的完整性和幅度,远比那零点零几秒的回收速度重要。”
“您的意思是我要追求的是第一次蹬冰的质量,而不是速度?”
“没错!”秦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把你的腿想象成一把强弓,第一次蹬冰,就是把弓拉满,把箭射出去的过程。你要做的,是把全身的力量,通过核心,完整地、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冰面上,哪怕启动的瞬间看起来不是最快的,但只要你的第一次蹬冰足够充分,你的初始加速度一旦起来,凭借你的步幅,中后程就能碾压他们!”
这个全新的理论颠覆了陆燃一直以来的认知。
他之前一直在和这具身体条件对抗,拼命想把自己塞进标准的模子里。而秦风为他量身打造一个全新的模型。
“来,我们拆解动作。”秦风开始亲自示范,“你的预备姿势,重心还要再前压,感觉像是要向前摔倒,用你的身体重量去‘追’你的冰刀。”
“蹬冰的瞬间,不要只靠大腿,用上你的臀部和整个背肌!想象你不是在蹬冰,而是在用全身的力量把整个冰面向后‘推’开!”
“起跑后的前几步,不要急着把腿完全收回,允许有一个短暂的‘滑行’,利用你的长度优势,把每一次蹬冰的效果吃到最满!”
陆燃跟着秦风的指令,一遍又一遍地尝试。起初极其别扭,新的发力模式让他肌肉酸痛,协调性全无,甚至摔了几跤。但他咬着牙,将教练的每一句话刻进脑子里。
“重心前压!对,就是要那种要摔倒的感觉!”
“推!把冰面推开!不是蹬!”
“好!这一步的幅度对了!感觉怎么样?”
“感觉像一艘大船,启动慢,但动起来之后,势头很猛。”陆燃喘着粗气,眼中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虽然依旧没有张扬启动时那种炮弹般的爆烈,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刀吃住力了,每一次蹬冰都带着一种沉稳而强大的推进感。
秦风看着计时器上虽然依旧不算顶尖,但已经稳步提升的数据,微微点了点头。
“记住这种感觉。你的起跑,不是为了赢在起跑线上那一步,而是为了给你后面奠定一个最扎实、最有效率的基础。”秦风看着陆燃,“陆燃,竞技体育最忌讳的就是用自己的短板去死磕,要无限放大自己的优势。”
“自己练,我走了。你师娘今天回来,我去机场接她,记得锁门。”秦风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场馆的钥匙,丢给陆燃。转身一蹬冰,哼着歌朝冰场边缘滑去。
陆燃重重地点头,擦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再次走向起跑线。
又练了几次后独自一人在空荡的体育馆走廊里做着放松拉伸。秦风教练的点拨像在他脑子里点燃了一盏灯,但身体的肌肉记忆却仍在黑暗的旧路上徘徊。
每一次深蹲,大腿后侧和臀部都传来撕裂般的酸胀感。
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正与身体的极限对抗时,一阵压抑中带着烦躁的闷响从不远处的力量房传来。
这么晚了,谁?
陆燃犹豫了一下,循着声音走过去。力量房虚掩着门,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他轻轻推开门,看到的是张扬的背影。
他**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晶亮的汗水,肩背和手臂的肌肉因为发力而虬结鼓起。他正在做深蹲,杠铃的重量显然不轻。
但他的动作却有些不对劲,在下蹲到最低点时,他的左膝明显地向内晃动了一下,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他又一次发力站起,将杠铃放回架子上,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烦躁。他抬起手,用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左大腿外侧,低声骂了句脏话。
“张扬?”陆燃出声。
张扬猛地回头,看到门口的陆燃,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可语气仍硬邦邦的。“你怎么还没走?”
“在做放松。”陆燃走进来,目光落在他的左腿上,“你膝盖……没事吧?”
“没事。”张扬别开脸,拿起地上的毛巾胡乱擦着汗,试图掩饰,“老毛病了,髂胫束有点紧,抻一抻就好。”
他说着,又下意识地用手掌根去用力按压左膝外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陆燃看着他明显吃痛却强撑的样子,想起了之前训练中张扬似乎就有意无意地避免左腿承重过久。他沉默地走到旁边的垫子上,拿起一旁的筋膜放松滚轴,递了过去。
“用这个,比用手效果好。”
张扬瞥了一眼,没接:“不用,我没事。”
空气再次凝固。陆燃举着滚轴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
他正准备收回手,却听到张扬几乎是咬着牙,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丧气:“偏偏是这个时候。”
陆燃动作一顿。
张扬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陆燃,汗水从脸颊滑落,他不想让自己的脆弱被别人看到。
“下个月省青年队的选拔观摩赛就要开始了。”他声音沙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毛巾,“这种时候,这破腿。”
话说出来,张扬也愣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这个刚来的“电线杆子”说这么多。
陆燃明白在这种关键节点旧伤复发,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看着眼前这个一向阳光自信、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年此刻脆弱的样子,陆燃心里对张扬总是爱捉弄自己的不满渐渐消散。这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是同他一样的热爱这项运动的同行者。
陆燃想守护住这份与自己相似的热爱。
他没有再递滚轴,而是走上前,在张扬疑惑的目光中,蹲了下来。
“你干什么?”张扬下意识后退半步。
“别动。”陆燃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按上了张扬左腿髂胫束的位置——那条从髋部延伸到膝盖外侧的、坚韧的结缔组织。
“嘶——”张扬猝不及防,痛得倒吸一口凉气,肌肉瞬间绷紧。
“这里,是不是像一根绷紧的、快要断掉的橡皮筋?”陆燃抬头看他,“而且牵扯着膝盖外侧疼?”
张扬咬着牙,点了点头,看向陆燃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异。他没想到陆燃能这么准确地找到痛点。
“我朋友的妈妈是护士,她教过我一些。”陆燃简单解释了一句,手下开始用力。干净利落的力道顺着肌肉纤维的走向,一下下地按压、推刮。
那力道穿透紧绷的肌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麻胀痛,张扬额上的汗出得更凶了,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哼出声。
“放松,越绷越疼。”陆燃的声音依旧平静。
张扬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那双修长却有力的手在自己腿上动作,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痛楚和信任的感觉,慢慢取代了之前的焦躁。他尝试着放松身体,将重量稍稍倚靠向身后的器械。
空气中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以及肌肉被按压时细微的声响。
“不要告诉别人。”张扬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求你。”
如果现在被别人发现旧病复发,随时都有可能被换下来。
他们这行也是青春饭,机会转瞬即逝。张扬不能失去这次机会。
“好,但如果你还要继续滑,自己千万要注意。”陆燃头也没抬继续手下的动作。
张扬愣住了。眼前的人竟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爽快地就答应了。
陆燃的按摩是有效果的。剧烈的痛感过后,一种逐渐蔓延开的、松快的感觉开始出现。那条仿佛被锈住的“橡皮筋”,似乎正在一点点恢复弹性。
“试试看,现在感觉怎么样?”
张扬迟疑地活动了一下左腿,走了几步,又做了个浅蹲。他惊讶地发现,虽然还有不适,但那种尖锐的、牵扯着的疼痛确实减轻了大半,膝盖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
他抬起头,看向陆燃,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感激,有羞愧,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张了张嘴,那句堵在喉咙里的“谢谢”,却因为别扭,一时有些难以出口。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不轻不重地、带着某种郑重意味地,捶了一下陆燃的肩膀。
陆燃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别开的目光,心里那点残余的郁闷也彻底烟消云散:“选拔赛加油。”
张扬看着他清澈的笑容,心里那点别扭终于被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垮。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恢复了平日里七八成的嚣张,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谢谢你,陆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