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也柠调出近一个月公司内部资源的申请记录和使用日志。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操作。很快,一组清晰的数据被她提炼出来。
陈也柠标出持续霸占公司超过90%的高性能计算资源的项目,其中包括灵犀,多次出现"测试性任务"长期占用大量算力却无实际产出的记录。
再立项目在同一时期,累计提交17次算力申请,15次被驳回或无限期排队,理由均为"资源已被占用"。
紧接着,陈也柠打开空白文档,起草了一份《关于再立项目资源申请困境及应对措施的情况说明》。
她的手指不再那么行云流水,比起草过往任何一份声明时都更加措辞严谨。
根据分析后的数据,陈也柠客观陈列了再立项目遭遇的资源困境,强调项目面临FDA申报节点的紧迫。
在说明在内部资源申请无果的情况下,项目组为保进度被迫寻求替代方案这一块,陈也柠反反复复调整了好几版,在完全理性的行文中又添加了一点叙事的张力。
最后,她附上全部17次被拒的申请记录及时间戳。
检查到无可再补充之后,陈也柠将邮件发送给了李察。
快速做完这一切后,一股悲观的情绪在陈也柠心中蔓延。
陈也柠意识到自己在做争取同情分的事情,那一般是情况差到不能再差才会出的招。
可是除此之外,陈也柠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她脑子很乱,于是走向窗边,在同事们混杂着担忧的复杂目光中,抱紧双手,一口接着一口,匀长地将窗外的新鲜空气灌进胸腔。
在这之后,只剩下焦灼的等待。
调查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一直到傍晚,许翊年才被放了回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信息安全部的工作人员。
见陈也柠见了他立刻起身朝他走来,许翊年几不可察地冲她摇了一下头,示意她不要轻易开口。
陈也柠见状,心立刻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
许翊年微微侧身,用后背挡住了那名信息安全部工作人员审视的视线。他垂着头,额前碎发在他眼帘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
许翊年压低声音对陈也柠说:“我有办法,你保自己,保项目就行。”
几乎同时,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就上前一步开口了,“不好意思,请二位暂时先不要交流。对许翊年的问询工作结束了,现在需要柠总您配合我们的工作,也随我去一趟调查室。”
陈也柠感觉不太妙地看着许翊年。
许翊年对她点了点头,表情像在说:去吧,记住我刚说的。
到了调查室之后,陈也柠看到李察板板正正坐在里头。
气氛严肃而压抑。
坐下以后,李察例行公事一般对她开口:“关于许翊年工程师未经公司授权将项目数据转移至外部服务器进行处理,涉嫌违反公司信息安全规定一事,现已确认举报内容基本属实。根据公司规定,我们初步草拟了对涉事员工许翊年的处罚,予以解除劳动合同处理。现对其直属领导,也就是柠总你,进行进一步问询……”
“予以解除劳动合同处理”这几个字出现后,就仿佛有冰碴砸在陈也柠的耳膜上,让她瞬间耳鸣。
后续李察说了些什么,听在陈也柠耳中都是一片混沌。
“你……”陈也柠看着李察,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抱着残存的希望问他:“你有看到我发给你的邮件吗?”
李察几乎面不改色:“看到了。”
陈也柠:“……”
李察毫不动摇:“但那并不影响事实。”
陈也柠呼吸一滞。
随后,她看着李察嘴巴在动,但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她在快速而用力地思考。
直至李察嘴巴停下,始终朝着她的面孔慢慢拧了起来,好半晌之后。
陈也柠突然站了起来,转身握住调查室的门把手向下压。
“陈也柠。”感到意外的李察声音终于有一丝波动,他看着陈也柠,略有警示意味地对她说:“请你配合调查。”
陈也柠知道信息安全部的权力很大,如同纪委。
陈也柠转头看着第一次遇到问询过程中有人二话不说起身就走,表情堂皇的李察,心中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先跟他说一句:“对不起,回头我再来跟你解释。”
出门以后,陈也柠快步走向电梯,毫不犹豫地按下顶层的按钮。
虽然董事长的助理看到颇有横冲直撞之势的陈也柠立刻起身了,但好歹不是陌生人,助理没拦她,只有点不知所措地也加快步伐,跟在她身旁。
“柠总……”
陈也柠:“我找董事长汇报下工作。”
说着,陈也柠就抬手敲响董事长办公室的门。
赶巧没有客人,门锁在遥控控制下“滴”地一声开了。
陈也柠将门推开,助理担忧地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两个人。
一个董事长,一个赵聿明。
两人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此刻双双将视线投向陈也柠。
看助理的表情,大概知道刚刚外面的场景是如何的。
董事长对她点了点头,说:“小何,你去忙吧。”
助理心中松一口气,出去的时候顺手将门带上。
“也柠?”赵聿明检查了一眼微信,接着问陈也柠,“找我吗?”
陈也柠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和委婉,清晰、冷静地说:“我找董事长。”
此时此刻,董事长和赵聿明还处于疑惑状态。
“董事长。”陈也柠向他们走去,拉开赵聿明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在赵聿明的目光下,直面董事长,“我想就再立项目组近期遭遇的系统性资源歧视问题向您进行汇报。我们的核心工程师许翊年刚刚因为被迫使用外部资源而接受调查,这不论对项目本身还是团队士气,都造成了非常严重的影响。我对公司内部恶性竞争、资源分配不公等风险即将导致的优秀人才流失和项目夭折等问题感到非常忧心。”
陈也柠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之后,董事长和赵聿明都相继一愣。
同时,两个人都对陈也柠的举动感到有些意外。
董事长听罢,目光先在赵聿明身上停留片刻,随后缓缓移回陈也柠脸上,不紧不慢说:“这样吧,这个事情,你先和赵总详细地沟通一下。”
陈也柠完全明白,她的这个举动,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定罪,叫做越级沟通。
很难得看到的场景是,她还是当着自己上级的面进行的,完美演绎什么叫做不把上级的面子放在眼里。
当然,陈也柠从信息安全部直接上董事长办公室的时候,没有想过赵聿明也会在。她也无心和赵聿明闹掰,不然长久以来她也不需要在赵聿明面前辛苦维持表面功夫。
只是眼下局势紧迫。
……
十分钟后,许翊年接到了陈也柠的电话:“你还在公司吗?”
许翊年:“当然。”
虽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陈也柠预感许翊年不会走,他大概率会等她。
陈也柠:“那你上来董事长办公室一趟吧。”
许翊年疑惑地停顿了一瞬,才回复:“好。”
和陈也柠敲门后一样,听到门锁“滴”地一声后,许翊年推开门。
进门后,他先快速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形,最后目光在陈也柠身上停留。
“小许,”董事长开口,直奔主题,“情况我们已经从柠总这边了解了,也明白你们在各种现实困境下,不得不这么操作的原因。找你上来,是也想听听你的说法。”
许翊年在脑中快速分析着董事长简单一句话背后可以获取到的信息。
既然陈也柠已经向董事长做了现实因素的解释,他要说的只剩下技术层面的自证。
许翊年立刻切核心,“我用了一种分块式同态加密和动态切片混淆的方法,实际上并不会造成数据的任何泄露。”
赵聿明不用说了,许翊年知道董事长也有技术背景,见他没有流露出理解上的困难,于是继续说:“所有需要外部算力处理的核心数据,在离开公司内网之前,都被我打散成无数个极小的、随机的数据块,每个数据块都使用不同的密钥进行同态加密。”
“同态加密允许第三方在不解密的情况下,对加密数据进行计算,并且计算结果在解密后,与对原始明文数据进行相同计算的结果一致。这意味着,外部服务器处理的切片,对他们来说其实是无法解读的天书,但他们进行的运算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董事长身体微微前倾,微微有一种理工男被理工男吸引到的表情:“你的意思是,他们帮我们做了计算,但不知道算的是什么?”
“对。”许翊年点头,“为了进一步防止通过数据块关联性反推原始信息,我还增加了动态切片混淆层。这些加密后的数据块在发送过程中,序列、路径甚至是大小都会被动态重排和伪装,就好像把一副拼图的每一块都单独包装,并随机混入成千上万块无关的空白拼图块,再通过不同的快递员寄往不同的中转站。外部服务器接收到的,是这样一个极度混乱、无法重组的数据流。”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许翊年的解释冷静清晰,充满了技术细节的支撑。
总结来说,许翊年确实利用了外部算力。但从信息安全的角度看,外部服务器处理的,自始至终都是一堆被严密加密、切割、混淆的代码碎片。它们承担了计算压力,但并没有真正接触核心数据。
信息安全部对许翊年做出的数据泄露罪名,如果从这个层面深究下去,其实是可以解释得过去的。
“但是。”赵聿明适时开口:“这并不能成为违反规定的理由。”
举报是实名的,陈也柠很轻易就能拿到消息,举报人是陈旬。
陈旬在陈也柠心中和“赵聿明傀儡”这五个字早早就划了等号。
赵聿明不开口便罢了,陈也柠看了他一眼,接着面向董事长说:“或许这样的行为在流程上存在争议,但这不是恰恰体现了许翊年对项目和公司核心利益的负责态度吗。现在真正需要反思的,难道不是公司为什么会逼得真正为项目负责的员工不得不用如此复杂的方式工作?公司领导层对僵化制度的麻木和资源分配的混乱管理没一点责任?”
火药味立刻在办公室弥散开来。
董事长的视线在三人脸上缓缓移过后,他还是抱着尊重的态度,开口问陈也柠和许翊年的直属领导人,“赵总,你的意思?”
赵聿明轻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悲悯的遗憾。
他的声音平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我理解也柠爱护下属,保护项目的心情,也欣赏小许的责任感和技术上的巧思。”
“但是,”赵聿明的语气骤然转沉,目光锐利地扫过许翊年和陈也柠,“规矩就是规矩。白纸黑字明确禁止未经授权将项目数据转移至外部环境。这一点,毋庸置疑。”
陈也柠看着赵聿明,暗暗地咬了咬牙。
“如果今天,我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借口,就为许翊年破例,那明天是不是任何一个项目经理,任何一个工程师,都可以用‘为了项目好’‘我的方法更安全’这样的理由来挑战公司的规章制度?”
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如果规矩可以随意解释,那以后还怎么服众?公司的管理体系就会变成形同虚设的文字了。”
赵聿明明确表达完以后,董事长默默地将视线移向陈也柠和许翊年。
陈也柠明白了。
“那行吧。”她慢慢地站起身,用一种淡淡的平静口吻说:“那这项目我也不做了。”
许翊年猛地抬头看向陈也柠,瞳孔微缩。
不是说了吗,保项目,保自己就行。
董事长显然也因为陈也柠这般玉石俱焚的决绝而愣住,他抬手示意:“也柠,你先坐下,不要冲动。”
“我不是冲动,董事长。”陈也柠站着没动,声音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失望与疲惫,“再立项目从立项到今天,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我们要克服技术瓶颈,要顶住领导和投资方的质疑,还要在内部抢资源,被自己人卡脖子。”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赵聿明,最后落回董事长脸上。
“许翊年为了项目能继续,不惜冒着被开除的风险,绞尽脑汁用最复杂的技术手段确保数据安全,去争取一丝喘息的机会。如果这样尽责尽力的员工最终得到的是被开除的结果……”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那么,这样的环境,不值得我再继续努力下去了。这样的项目,不做也罢。”
话音落下,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董事长、赵聿明、许翊年三个人心里都清楚,陈也柠并不是真的放弃,而是殊死一搏放狠招,她在赌。
赵聿明眉头紧锁,正要开口,董事长却抬手制止了他。
赵聿明见状,便心下一紧。
董事长脸上饶有兴致,缓缓开口对赵聿明说:“记不记得我们之前聊过的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
赵聿明记得,也迅速理解董事长在此时此刻提起这个看似不相关的话题的原因。他不再作声,因为他心里明白陈也柠这一场赌局的结果了。
董事长目光看向陈也柠和许翊年,将这个故事分享给他们。
“美国国防部有一个高级研究计划局,主要做的是革命性的高回报研究,弥补基础研究和军事应用之间的差距,以保持美国的军事技术优势,防止未知的新技术损害国家安全。
有意思的是,这样一个重要的国家机构,从一开始就可以包容那些有着疯狂、前卫、有风险的想法的人才。”
“为什么这样。”董事长温和地看着陈也柠和许翊年,“因为他们知道,规矩有时候会成为束缚天才的枷锁。如果一个组织总是用条条框框来管理人,那它一定很难产生颠覆性的创新。”
明白董事长在这个时候举这个例子的用意之后,陈也柠和许翊年的表情相继亮了起来。
“你的建议我接受。”董事长脸上露出微笑,对陈也柠说,“我会找个时间组织公司高层,重新梳理公司的各项资源管理流程。但是,你们也要意识到,你们这次工作上的瑕疵,下不为例。还有,以后有问题,按流程来,我相信赵总会给你一个公平的处理。”
赵聿明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恢复平静。他微微颔首,顺着董事长给的台阶往下走,开口表态:“也柠,作为你的直属上级,我确实要反思,平时给你的支持不够。以后有任何困难,不论大小,都不要一个人扛着,我们双方都加强沟通。
陈也柠看着赵聿明,不论内心如何,面上还是向他抬了抬嘴角。
赵聿明转向董事长:“后续的资源分配我会亲自协调,确保再立项目得到应有的支持。”
“好。”董事长看向陈也柠和许翊年,像是长辈在看孩子,“还有什么诉求吗?”
“没有了,谢谢董事长。”陈也柠压了压嘴角的笑意,“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上。
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后,陈也柠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接着抬头看向许翊年,脸上流露出卸甲般的笑意。
助理已经下班,除了办公室里的董事长和赵聿明以外,整层楼只有陈也柠和许翊年。
走廊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翊年停下脚步,转身面对陈也柠,他的表情在光影交界处显得有些严肃。
他开口,声音低沉,“刚刚那么做太冒险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赌输了呢?项目、你自己的职业生涯,也都赔掉了。”
陈也柠当然知道。
她也知道,理性的最优解,就像许翊年前往调查室之前留下的那句话,保自己,保项目就行。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许翊年,你错了,我并不是在赌。”
陈也柠停顿半晌,直视着许翊年微怔的目光,随后,她向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要让他看清自己眼底最真实的情绪。
“我是认真的。”陈也柠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许翊年的耳中,“如果公司要开除你,这项目我真的不干了。没有你,我一个人走不下去。”
许翊年看着陈也柠近在咫尺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理智的眸子里,此刻带着毫不掩饰的依赖与信任。
他喉结微动。
在前往调查室之前,他还说了一句,他有办法。
许翊年心里比谁都清楚,举报内容字字属实。他确实利用了外部算力,这是无法抵赖的事实。因此,跟着李察等人走向调查室的途中,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赵聿明同归于尽。
他的备用手机里,留着足以引爆一切的证据。
赵聿明最初如何招揽他,如何承诺资源、疏通关系,让他借调到再立项目。
那些通讯记录里,还有赵聿明要求他定期汇报项目核心进展,甚至观察陈也柠个人动态的指令。
这些记录一旦公开,足以证明有严重倾轧与权力滥用行为的赵聿明是如何的德不配位。
他盘算得很清楚,即便自己不能再继续陪着项目,陪着陈也柠走下去,至少也能把赵聿明,这个最大的障碍一起拖下水。
尽管这么做,意味着将连带着摧毁很多东西,无所谓,反正他做所有选择的出发点,都是让再立项目上市,现在他知道,陈也柠也可以完成这个愿景。
在那一刻,许翊年就是如此决绝地认为的。
可现在……
陈也柠的表情和话语,都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预设的悲壮结局里。
那个他准备随时掷出的秘密,像一块灼热的炭火,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缓缓按灭在心底最深的角落。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眼底那些复杂的、翻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温柔的坚定。
“知道了。”许翊年嗓音因情绪的余波而略显低哑,却不再有孤注一掷的悲凉,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暖意:“那就一起继续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