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丑时刚过,夜色沉重如墨,沉沉压在梁上。薄雾轻笼,万物尚未苏醒,近我宅内室之中,却已有细微灯火摇曳。
“束发。”林枫端坐镜前,指尖拂过灵萍赠他的墨玉簪。
自四五日前起,他便多梦纷纭、辗转反侧,常惊坐而起,唇齿颤抖,背脊冷汗涔涔。每梦一场,皆是甜苦交缠,醒转时心头绞痛,只能枯坐至天明。
今晨尤甚,彻夜未眠,胸口积郁沉闷,仿佛无形巨石压着心脉,呼吸带着隐隐的疼痛。
铜镜清冷如水,映出林枫眼下一抹淡青。
他看着镜中人,嘴唇微抿,神情复杂。
侍仆小心翼翼地为林枫打理鬓发,将乌黑如缎青丝高束成齐整的髻结,依照成礼男子之式,收于金冠之内,细缠玉绦。
镜中人面色苍白,眉目如画,却因形容憔悴反添几分柔弱之美。
他静静凝视镜中双眸,眼中波澜不动,一点泪痣似泣血未干。
林枫唇角微牵,却是自嘲一般的笑意——脑海里不禁浮现临别前,灵萍衣袖拂过掌心的触感,她眼中欲言又止的光。
端午后,他与灵萍再未私下相见。
林枫心中眷恋难舍,从那日起便悄然将鬓发绾作已婚之制,虽未明言,却已暗自立誓:今生唯她为配,纵不能长相厮守,亦当守身如玉。
只是世情冷暖,风言风语,从未曾因他的沉默而稍减。
林枫每日上朝,常听见群臣于殿内侧耳窃语,或于宫外议事之间暗讽明嘲:“秦王殿下发冠之式,倒似贵为人夫。”
更有风流之士于宴席之中故作惊异:“原来秦王已许人家?莫非是朝中哪家贵女?”
言辞之间,暗藏刀锋。而林枫从不辩解,日日照旧。
最令他无以对视的,却是灵萍。
丹陛之上,她仍是那般神情从容,凰服严整,凤冠高束。
然每日朝中相见,灵萍目光总沉沉地落在林枫身上,眼中既有询问、愠怒、怜惜、试探,更多的是一丝不易察觉、不敢细思的幽深痛意。
他却从未回望一次,只将所有眷恋深埋心底,任其如藤蔓般生出细刺,绕心而长。
晨风轻拂,林枫才走至廊下,步伐便略显不稳。
他微蹙眉心,连日来熟悉的闷窒感再度袭来,如铁箍紧紧勒住心口,连带胸中翻涌烦恶之气。
林枫手扶廊柱,默默闭眼喘息几下,指节惨白,额角渗出细汗。
他强忍不适,掩袖轻咳起来,片刻方止。
“殿下……”侍仆欲上前搀扶,林枫微一抬手制止,勉力站直身形,压下眩晕,目光澄澈如常:“无事。”
他步履微滞,却强撑着背脊笔直,仿若那一身羸弱都是假象。
朝阳未升,宫道尚有寒意。林枫行至殿前,小腹忽然一阵隐隐刺痛,从脏腑深处撕扯而出,令他几欲折腰,面色瞬间如雪。
朝会伊始,百官依次进言。林枫一身朝服,立于群臣之首,神情端肃,仿佛病容皆被抹去,只余不动声色的沉稳。
可他眼角微红,指尖泛凉,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众臣并未察觉,唯有御座之上,那双淡色的眸子一次次不自觉地落在林枫身上。
灵萍毓珠垂瑟,衬色绀碧,姿容不染粉黛,却比往常更加端丽清绝。
她略略侧首,听着大司农禀报税赋,却心神飘忽,目光凝在殿下那道熟悉却越发沉寂的身影上。
林枫今日异常沉默,自始至终未发一言,身形笔直,似在认真聆听每一道奏疏,实则耳边嗡鸣不止,随时可能倾倒。
他指尖蜷紧,强迫自己不颤抖,脚下发虚,却倔强不肯挪动半步,只觉此时此刻,比任何一次朝会都来得艰难。
灵萍望着林枫那惨淡的面容,苍白的唇色,眼下的乌青,不禁眉心微蹙,眼神沉了几分。
她凝视他许久,终未言语,只悄然垂眸,藏住眼底翻涌的担忧。
朝会既毕,群臣退散,丹陛之上只余宫人洒扫残香,未央前殿空寂冷清,晨曦初照之时那一点红日,在白玉栏杆上投下斑驳光影。
林枫下殿未言,拱手告退,便即转身而去,踏入回宣室殿的廊道。
他脸色泛白,额角冷汗未干,步履间却极力维持着镇定从容的姿态,袍角曳地无声,步履极快,宛如有意拉开距离。
灵萍心头一紧,几次欲开口,却终究沉默。
两人一左一右,皆不言语。
她原想问林枫,可有哪里不适?为何面色这般难看?
可他匆匆急行,如同一道冷硬的墙、紧闭的门,将灵萍阻于心外,令她一句话都难以出口。
灵萍只觉林枫的身影比往日更瘦削,脚步虽快,却藏着一种难以掩饰的轻飘与虚弱。
他仿佛是在逃避她的询问,又像是在用最后的力气,死死撑住那一份体面与尊严。
灵萍心中微紧,忍不住伸出手,想扶林枫一把,却终究缓缓收回。
宣室殿香炉沉沉,气味清淡如林雾。晨光斜入,映出檐角青鸦,洒落一地金辉。
灵萍方落座,宫人便传报,少府令已领各世家送入子弟,等候引见。
她眉头一皱,微有不耐,却未作声,只侧头望向林枫。
他神色沉静,颔首应下,随即立于灵萍之右,亲手展开一卷卷绫纸薄册。
案上一沓世家子弟名录,皆由宫中司礼精誊,外封家印,内载生平、籍贯、行字、所长、师承,甚至身体特征亦详列其上,格式繁复,字迹清正,分列整齐。
少府令恭身行礼,依序引入待选之人,陈郡、清河、弘农、荥阳、太原……皆为十七八岁的世家名门子弟,锦衣玉带,衣冠楚楚,仪态端方。
林枫神色平静中藏着淡淡疏离,手执一册卷宗,为灵萍缓缓展开,低声道:“此乃清河崔氏次子齐,字孝缄,幼通《易》《春秋》,姿容温润,操行端谨。”
他语声清朗如旧,唯有尾音稍有压抑。
灵萍微一颔首,垂眸看过,却未细读,只敷衍点点头。
她神情淡漠,目光从那些世家子弟脸上掠过,无任何波澜起伏,心中百无聊赖,眉目间透出一丝隐隐的倦意。
灵萍无意选侍,根本不想看这些人,世家权衡、宗法礼制、天命继嗣,尽是桎梏,她只求草草了结此事,不再多费心神。
可在林枫眼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看着灵萍来回翻阅卷宗,低头静看,唇角轻抿,以为她每一个名字都认真听过,每一张面孔都细细看过。
她的眼神扫过待选之人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仿佛在抉择,仿佛在衡量。
而那目光分明,就像曾落在他身上时那般宁定深长。
林枫心中一痛,如同被根根冰丝拉扯,指节轻颤,唇瓣泛白,连翻卷宗时的动作都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他手指微微蜷紧,咬着牙一寸一寸地收回心神,偏过头去,却怎么也压不下那刺骨的疼。
林枫心口闷窒,痛意越来越深,仿佛有灼火压着胸骨燃烧,又像绞索扼住气息。
他背脊笔挺,面上毫无破绽,内息却已然紊乱,浑身如坠冰窖,手心冷汗早已沁湿袖里中衣。
小腹一阵一阵熟悉的刺痛,如密针深刺脏腑,林枫额角冷汗又浮一层,恍惚间险些立足不稳。
他脑中渐渐眩晕,眼前景象变得模糊,像是整个殿宇都在远远地旋转,声音也从耳边恍恍惚惚飘远。
林枫极力强撑,咬牙稳住身形,唇瓣泛出一线殷红。
灵萍双眸略微停驻,余光察觉他的异样——林枫虽仍站立如常,可眼角泛红,脸色之白已近纸色。
她心下一紧,终忍不住偏过头来,低声道:“秦王以为如何?”声音极轻,近乎温柔,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枫此刻神志微迷,眼中光影交错,耳边嗡鸣不断,竟没听见。
他仍沉浸在情绪波动与心口翻腾的刺痛中,神识稍滞,整个人像被困在幽深梦境之中,久久未回。
林枫失神半晌,才察觉灵萍似乎在唤他。
她眉头轻皱,心中闪过一丝疑虑。
灵萍略倾身,眼神微凝,语调重了几分,又唤了一句:“……秦王?你以为,如何?”
林枫如被惊醒,身子一震,目光仍滞,心神勉强回笼。
他强作镇定,喉头微哽,垂眸沉声道:“……清河崔齐擅六书,通礼制;弘农杨靖,善琴书,能辞章;陈郡谢衡,幼习宫律,晓丹青,此三子,性情、才貌……俱佳。”
灵萍看着林枫愈发苍白的脸,不动声色,缓缓点头,语气清淡无波:“秦王所言,甚合孤心意。”
她眼神微敛,目光扫过殿外那三位正垂手侍立的少年,袖间玉指轻点:“着封崔齐为端卿,赐居兰林殿,杨靖为承礼,赐居合欢殿,谢衡为贵士,赐居披香殿。”
少府令宣诏,三人面露喜色,齐声拜谢,恭恭敬敬行至阶前叩首,声言:“臣等定谨守宫规,不负恩荣。”
灵萍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抬手一挥,语气淡淡道:“退下罢。”
三人行礼,步履整齐,袍裾如水。
她目光转而停驻身右之人,未移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