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内室灯火未熄,烛光摇曳,映得林枫侧脸轮廓苍白如雪。
他轻轻掀开锦被,悄然起身,披上狐裘,一手撑着腰,一手按住心口,缓缓扶着雕花木栏一步步挪至积雪未融的廊下。
天光昏黯,空气清冷至极。林枫稍仰起头,寒风扑面,吹在他汗湿的鬓角,不由身子微微一颤,冷得直透肺腑,凛冽彻骨。
廊灯将整个院子映得如梦似幻,眼前一片皑皑,林枫手扶腰背,步履迟缓,慢慢踱至庭中。
那几个雪人仍静静立在原地,两大一小相依相伴,阶上的雪娃娃则被冻得有些斑驳,贴着彼此,小巧的眼睛用黑豆点成,安静地注视着他。
林枫怔怔地看着这副雪中一家的模样,心口阵阵发酸。
他颤抖地弯下腰,动作因腰腹酸痛而极缓极慢,额角冷汗簌簌而落,指尖一触,寒凉刺骨,试了几次才将那两个雪娃娃轻轻托起,仿佛对待世上最珍贵之物。
林枫盯着它们,眼神晦涩,唇角轻轻动了动,似要低语,却发不出声。
他想起那日灵萍微笑着问“要哪一只手里的娃娃”,又想起灵萍调皮地把两个雪娃娃摆在一起“阿枫和萍儿不能分开,雪娃娃阿枫和雪娃娃萍儿也不能分开”。
眼前明明还是与那天一般未改的雪中温情,他脑海中却挥之不去灵萍与虞采执手、共饮、同席与众臣齐贺的画面。
“萍儿……”林枫低声呢喃,浑身都在微微发颤,心口骤然像寒针刺入般疼痛,胸中似压了千钧巨石,堵得几乎不能呼吸。
他猛地闷咳起来,咳得肩膀一阵一阵抖动,忙一手掩口,另一手撑着雕栏,面白如雪,狐裘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胎儿仿佛也感知到了林枫的情绪,躁动不止,他只得急急一手掐住后腰,一手紧紧护住孕肚,薄唇血色褪尽,冷汗濡湿狐裘。
林枫咬紧牙关,不肯逸出一丝呻吟,可小腹如被一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抽痛绵延不休,腰上也像被寒风裹住,酸疼直透脊背。
他脸色越发惨白,手指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青,几乎失去知觉。
雪人寂立,风过树梢,瑟瑟作响。林枫伏在冰冷的栏柱边,身影消瘦,仿佛随时会被夜色吞噬,而他掌中依旧牢牢握着那两个雪娃娃,如同握着仅剩的回忆与希望。
忽地,一人疾步上前,将摇摇欲坠的林枫抱入怀中,手才触上他早已湿冷透骨的身子,便急急将他揽紧,却又极尽轻柔,好似生怕再碰疼了林枫分毫,掌心慌乱地探着他的后腰与孕肚,低声唤道:“阿枫!”
熟悉的气息萦绕身侧,带着细雪沾湿的寒意与一丝急促的喘息,林枫身子微微一震,半睁开眼,映入眸中的,是灵萍微白的脸,目光中难掩的惊惶,仿佛后悔至极为何会让他独留府中、为何没有早些来。
宴后,灵萍与虞采闲聊,听他絮语家事,述及会稽虞氏凋零之艰,心中一动,便即下旨允虞采留于宫中。
可她始终惦念着林枫,宴席之上强自克制,却越想越觉不安,便星夜前来近我宅,怎料竟见他伶仃立于廊下,面容惨白如纸,唇色惨淡,狐裘半开,身子不时轻颤,脚下站立不稳,青丝被寒风吹得散乱,仿若被天地遗弃之人。
灵萍只觉林枫瘦骨嶙峋,周身冰凉,冷意透骨,怀中拥着的像是一座脆弱不堪的寒玉雕塑。
她揽住他,手掌急切在他后腰轻轻按揉,又覆在他腹部,果然感到腹中胎儿躁动如雷,翻涌不止。
林枫的掌心却仍握着那两个雪娃娃,似是拽着一线残梦。
灵萍下意识地伸手将那两团冰冷的雪物夺下,掷在一旁,“砰”地微响,紧挨着的小小雪团应声四分五裂,飞散无踪。
“拿着它们作什么!夜里寒重,不怕着凉吗?”她眉头略拧,心头一痛,哑声低斥,语气中满是心疼,忙运功催热掌心,拢着他指尖僵硬的手:“走罢,快回去。”
可林枫身子一颤,脑中嗡然,一动不动地呆看着摔散的雪娃娃残影,瞳孔微缩,眼神渐渐失焦,手指悬空,仿佛还残留着它们冰凉柔软的触感。
并肩紧紧贴着的两个小娃娃,如今只剩一团融雪,他忽觉那声轻响,不止是雪娃娃崩裂,更像是他心中仅余的温柔期盼,也随着那一掷被摔得支离破碎。
林枫倏地一缩,慢慢将手从灵萍掌中抽出,缓缓抬头,眸光沉静如死水,指尖微颤,语声清冷,唇边竟扯出一抹讥讽似的笑:“夜深了,陛下何故来臣处?”
灵萍被他这冷淡语气惊了一瞬,心中仿若针尖轻刺,眉头紧蹙,眼底隐隐涌起一层雾气,指尖用力掐着掌心,话语中透着恼意,低声急道:“孤能不来吗?孤……不是教你不必去……你为何还要……还要裹腹赴宴?”
她早已传信不必出席,怕他劳神,怕他……再度伤着自己腹中的骨肉,可他却执拗如斯,竟不惜裹腹强撑……
“好戏,”林枫却低低一哂,笑音轻微而冷寂,透出疲惫与哀伤,仿佛碎冰之上掉落一颗雪珠,悄无声息地溅起一片寒凉:“臣今日若不去,岂不是错过一出好戏。”
灵萍顿住,呼吸凝窒,眼中闪过短暂的错愕,脸色略变。
她明白林枫话中所指,想张口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宴中的确是她一时心软,将虞采留在宫中,却不知自己的迟来与疏忽,他竟会……竟会因此伤到如此地步。
“阿枫……孤……”灵萍轻轻伸出手,想牵住林枫那双她日日捧在心头、夜夜握在梦中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即将破碎的瓷器,声音柔软:“阿枫,先回去,莫受了寒气,好不好?”
可林枫却再次后退半步,避开了她,动作虽缓,却分明地抗拒了她的靠近。
他垂眸望着雪地,微光映着那消瘦的侧脸,眉眼清冷,唇角带着极淡的倦意。
“既然姊弟已相会,”林枫声音漠然,却带着一丝不堪觉察的战栗,“陛下又何必……再来臣处。”
这话如同一柄利刃,生生割在灵萍心上。
她怔了怔,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双眸轻轻颤动,眼底浮现出一丝慌乱与不安,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握住林枫微抖的指尖,嗓音温软几近哀求:“阿枫,别……别这般说。孤只是……只是因着父后的缘故……他是虞氏之后,与父后同宗血脉,孤心里念着——”
“陛下可纳他了?”林枫冷冷地打断灵萍,眼神沉沉如深潭积雪,一丝温度也不剩,似将她整个人冻在原地。
这一句问得直白,又透骨,他声音低哑,轻轻落下,却似寒霜碎玉,狠狠击在灵萍心头。
她微微一震,眼睫低垂,喉中哽住,低声道:“……封为昭仪。”
话音方落,林枫便像是被雷劈一般,身子陡然一抖,脸色顿时惨白,猛地踉跄后退半步,扶住身后廊柱才勉强站稳。
他眉尖剧颤,双唇血色褪尽,嘴角不住抽动,似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捂着心口的手悄然收紧。
昭仪——六宫之中仅次于君后,权宠兼具,从来不是个可以随口而出、轻易授人的侍位。虞采……才入宫不过一日,竟已高居昭仪。
灵萍见林枫神情失措,心中慌急,上前一步,声音发颤:“阿枫,他和宫里其他人都一样,孤并无……”
话未说完,林枫低低地冷笑起来,声音透着压抑与嘶哑,像一根一根细小利针,刺入她心中。
他面上没有一丝温度,唇边带着几分悲愤与讽刺,眉眼却早已布满倦意,笑着笑着忽地闷咳起来,咳声沉沉压抑,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裂开,肩膀不停颤抖,额上冷汗一层接一层地冒出来。
灵萍胸中骤紧,忙伸手去扶,却被林枫抬眸望来的一道冰冷的目光,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眼神如刀如霜,是深海般的沉郁与不可动摇的愤怒,似冬夜荒原,霜雪覆骨,无风也冷,像是在审判,又像是在诀别。
林枫急促喘息着,咬牙挤出话语,声音断断续续,却字字雷霆:“陛下真能……和待其他侍君一样……待他吗?一个月只召见他一次……他求见也不见……陛下真能做到?”
他捂着心口,唇色发白,身子不住地轻抖,仿佛在对抗内息翻涌与胎元不稳的苦痛,却仍强撑着一口气:“难道……陛下今日不是……宴后陪他说了好久……好久的话?”
说到“好久”时,林枫声音一颤,像是喉中哽了一根刺,拉得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伤意。
灵萍听着,脸色一点点泛白。她想说些什么,舌头却打结了一般,发不出半个音。
林枫抬眼,眼神冷冽似冰,眉眼之间藏着万钧的愤怒与压抑到极致的委屈,那双清寒如霜的眸子死死盯住灵萍,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一字一顿道:“臣看过孝慎后的画像。”
这话一出,灵萍面色微变,睫羽轻轻一动,手指也下意识地握紧了袖口。
林枫喘息几下,声线如破帛:“就凭他的姓氏……就凭他的相貌……陛下真能忍心……让他空待吗?”
那语气里有一种濒临绝望的冷静,好似已不是在质问,而是在宣布一个注定的结局。
灵萍唇瓣翕动,喉头哽咽,却还是没说出一句反驳。
她想强迫自己直视林枫,却终是低头垂眸,避开他如刀锋般悲凉刺骨的目光,那眼神叫她无所遁形。
她的沉默,便是答案。
是的,她忍不下心。虞采身上有那人遗落下来的痕迹——
他姓虞,是孝慎后的侄儿,他眉眼间,隐隐透出旧时回忆的轮廓。
那一刻,她心中的柔软确实动了,虞采是一个……特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