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初降,寒意渐浓。书室窗外雪花纷纷扬扬,落在飞檐雕栏上,静谧无声。书室地龙烧得正旺,炉中细细吐着白烟,香雾氤氲,温热如春。
林枫身披银狐软裘,襟口以一枚白玉佩轻系,衣袍垂落覆地,怀中搁着一只雕着寒梅凌霜暗纹的红铜手炉,却仍觉指节微凉。
案上堆着一沓尚未批阅完的奏疏,纸角已被反复翻动得微微翘起,他一手执笔,一手撑着酸麻的后腰,姿势略显僵硬,那撑腰的动作,近月来几乎已习以为常。
林枫怀胎已六月有余,腹部隆起圆润弧度,胎儿日渐活跃,身子愈发沉重,夜间更常辗转难眠,腰酸背痛如影随形,纵是此刻温热的软裘轻柔掩盖孕肚,腰后垫了厚厚的垫褥,仍觉酸胀不堪。
月初,他本欲照旧裹腹上朝,以免群臣生疑。然杏二百般相劝,据理力争,言道殿下身子不可受寒,胎儿已成,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强支。灵萍更是脸色铁青,几乎动怒,冷声道再敢胡来,便罢朝三日。
林枫只得妥协,勉强应允称病不朝,可性子执拗,不舍国事,仍协理政务,日夜操心,一封封奏疏亲阅不辍。
案上卷册叠山,他眉眼沉静,目光却已有些凝滞,额角细汗隐现,指尖微颤,强撑着精神,又翻开一封奏疏,眼神陡然一定,眸光刚扫过数行,正欲批注,忽觉腹中不安。
胎儿似是不满林枫久坐,轻轻腾挪起来,先是几下微弱的顶撞,继而一阵猛动,在那温柔圆润之下划水般频频翻身。
他心口忽地一闷,眉间紧蹙,手中笔微顿,整个人略略向后一仰,细细喘了几口气。
林枫放下笔,手缓缓抚上隆起的腹部,指尖顺着软裘按压,轻柔描着那起伏之处,温言哄道:“别闹……让爹爹看完这封。就一封。”
可那胎儿似听而不闻,非但未歇,反而在他掌心之下又微微一顶,仿佛顽皮地回应。
林枫苦笑,呼吸轻促几声,眉头更蹙,隐隐觉出腹中有细细的抽痛。
他稍稍偏过头,靠在凭几上歇息片刻,便欲再看,眼前却忽地一暗——案上那封尚未阅完的奏疏,已被人轻巧抽走,他双眼也被一双温软的手轻轻蒙上。
那覆眼的动作极轻,仿佛夜雪落叶,不惊一丝风声。
林枫不禁轻笑一声,嗓音虽虚,话中带着点无奈,语气却极柔,似是惯性地嗔怪:“……陛下。”
“阿枫忘了?”灵萍的声音低低地、带着笑意拂过他耳畔,如雪中梅香、春日溪流在颊边蜿蜒,“杏二说了,不可久坐操劳。”
她语气似嗔似怜,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温柔霸道。
林枫方欲反驳,却觉那双手已自眼前移下,一手温热地覆上他的后腰,掌心轻柔按揉着酸痛的肌骨,另一手则极为小心地护住他隆起的腹部。
他身子一轻,便被她极稳地一点点从案前缓缓扶起,可未及站稳,脑中便微微发晕,腰间酸疼不堪,脚下一阵虚软。
林枫额角沁出一层细汗,轻轻喘息着,不自觉靠向灵萍怀中,脸颊贴着她胸前锦袍的暗纹,似能听见她心跳,沉稳温热。
灵萍立刻将他揽住,牢牢托稳,仔细地环着林枫,拥着他一步步踱出书室。
门扉开启,一股寒意扑面,雪花飘飘扬扬,鹅毛般轻软。天地之间一片洁白,银装素裹,静谧非常。
廊下新扫过的青砖湿滑,灵萍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林枫蜷在她怀中,耳边听得雪落松枝的细碎声响,鼻尖却是灵萍衣袍上极浅的霜兰幽香。
他手轻搭着她腰际,狐裘长袍拢着两人身形,宛如雪中独对的一株寒梅,静而不凋。
灵萍将林枫揽在怀中,靠坐在廊下长榻上,身后铺着厚毯,脚下是暖足铜炉,仿佛人间最温暖之处。
“冷不冷?”她一手拥着他,另一手仍覆在林枫腰眼,温柔的手指一点点揉按那日夜酸胀之处,力道不轻不重,像极了冬夜不灭的炉火,将一切寒意细细融化。
林枫渐觉腰间酸痛随灵萍指尖按揉缓缓消散,眉头松了几分,双眼微阖,唇角染上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靠在灵萍颈侧,轻轻摇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肌肤:“不冷。”
灵萍垂眸看林枫,见他面色仍略显苍白,却眉目柔和,眼神温润,便稍稍放下心。
她浅浅一笑,继续为林枫揉着后腰,指尖又一点一点探入裘袍,沿着腹形轻柔按摩,不多时便觉出他的呼吸更平稳了些,腹中也不再躁动。
雪花簌簌落在林枫鬓边,他伸手拈住,掌心的雪却化作水珠,渗入指缝。灵萍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手覆上林枫那只依旧微凉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住。
此刻仿佛天地间只剩相依的两人,雪落无声,情意深重。
灵萍伏在林枫耳边低语:“若能日日如此,便好。”
他微微侧眸,唇动欲言,却终是轻轻靠在她肩上,不语,只一息微热低叹,拂过她颈边。
天色已暮,雪光微凝,炉中火炭噼啪作响,碧纱帐垂,内室暖香氤氲,软榻旁的矮案上摆着一个个细瓷小碟,俱是杏二精心调理的益气养胃、清淡温补之品。
林枫面前是一盅雪梨炖鸡汤,汤色澄清,隐有药香。他执匙抿了一口,又拿起银筷略挟了几片芙蓉豆腐和芹芽鱼茸,可终究提不起什么食欲,才用了几口,便缓缓落箸,姿态清隽却略带疲惫。
灵萍侧头看着林枫,见他脸色虽不至于苍白,却眉心微拢,唇色发淡。她心中一紧,眸光微扫瓷碟,便挟了筷清炒白萝卜,放入林枫盘中,语气极轻极柔,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阿枫,再吃些,哪怕只是一点。”
林枫垂眸望着盘中雪白菜色,略一犹豫,轻轻提箸,可将送入口边时,腹中胎儿忽然翻动,那动作并不猛烈,却挤得他五内微震,脘腹间说不出的滞闷,胸口一阵烦恶,喉头涌上一股酸意,心口也隐有绞痛。
他眉心稍蹙,连连咳了几下,咳声不重,却引得胸膛直震。林枫迟疑片刻,终还是将银筷缓缓搁下,低声道:“臣实在……吃不下。”
“眼见着孩儿长了,你却越发瘦了,这怎么成?”灵萍纤眉皱起,侧身靠近他,掌心轻轻覆上他微凉的手腕,指节一阵收紧。
她凝视着林枫,眼神中带着克制不住的焦急与怜惜,声音压得极低却透出几分急迫与心疼:“这样下去,身子如何吃得消。”
杏三低首而立,不敢抬眼,声音诚惶诚恐:“禀陛下……皇胎渐长,胎位已高,殿下内里脏腑俱受压迫,脘腹之间气机不畅,故而饭食难进。若胎儿再长,再过月余,只怕会再度呕逆。”
灵萍心头猛地一震,泛起一股隐隐惊惶,脑中犹如萦绕紧绷欲断的琴弦之音。
她一向英断果决,此刻却凤目大睁,面上神色凝重非常,胸口好似被重重压住,微微发闷:“那……那该如何是好?”
灵萍伸手欲抚林枫孕肚,却又怕他不适,只能半悬半落地停在半空。
林枫见她神色忧急,唇角却浮起一丝柔淡笑意,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低哑:“陛下莫忧,这……也是孕中寻常之事,臣无碍。”
他的手指虽凉,却紧紧包裹住了灵萍的掌心,像是愿用尽全身气力来安慰她。
灵萍沉默片刻,抿了抿唇,神色依旧未展,只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收拢,另一手轻轻移至林枫的腹上,缓缓摩挲着那隆起的弧线,生怕惊扰了正在沉眠的生命。
圆润的孕肚透过层层锦衣,在她掌下温热而柔软,仿佛安静地栖息着一方小天地。
灵萍低头望着林枫的小腹,眼神微动,温柔极了,眉间却仍带着一丝难解的酸涩,语气里几分嗔意与宠溺:“都是你这个小坏蛋……让阿枫吃不好,睡不好,日日担惊受怕……”
话音才落,她掌心突地一动——那柔软肚腹竟有一小块微微凸起,如同孩儿正在朝娘亲顶了顶头。
林枫温温一笑,抬手抚上小腹轻动之处,自言自语般低声叹道:“陛下别这么说……孩儿听到了,该不开心了。”
他眼眸含笑望向灵萍,苍白面容染上细淡红晕,清瘦的脸颊在灯下更添一丝暖意。
灵萍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轻轻靠在林枫肩头,耳鬓厮磨,喃喃细语:“好,孤不说了,阿枫最疼孩儿,孤听你的。”
雪落无声,灯影如梦。榻前炉火微跳,暖香徐徐,那一刻世间万象俱寂,唯有两人相依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