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初盛,青枝覆檐,朱门挂绶,帝都自晨起便处处飘扬着艾草与菖蒲的香气。
灵萍着素白龙袍,未缀彩纹,只于袖角缝了一道绛色流云绣边,象征着节日之意。
她端坐御座之上,眉目淡漠,望不出喜怒。
群臣分列,拱手侍立,衣带飘然。
灵台丞奏道:“陛下,六月初六为今岁上上之日,六阳大吉,宜开宫、纳侍、立后、安基,恰逢阳盛至极,合六宫调和之数,臣请择此吉日,行选侍大典。”
群臣默然,所有人都将目光悄然投向龙座上的帝尊。
灵萍眼眸沉静如清泉幽潭,手指却在御案下不动声色地拂过袖中丝帕,唇角淡淡抿起。
她略一蹙眉,凤目扫过案前玉牒,道:“此日不可。”语气平静,声音不高,听不出情绪,但“不可”二字斩钉截铁,令殿中气息为之一滞,众臣心头皆是一紧。
灵台丞微怔,躬身答道:“亦可避其阳极而择阴日,但……只有腊月二十八尚堪用矣。”
殿上瞬时静了半息。
灵萍淡声道:“那便岁末。”
群臣微动,有人窸窸窃语,气氛渐紧。
片刻,公孙婴衣袍曳地,长揖而奏:“陛下,选侍非为私欲,乃充实六宫、以广储嗣之基,不宜久延。况今四海初定,百官观望,若六宫久虚,恐动国心。”
言至此,群臣低低附和之声自左右而起。
灵萍抬眸,目光中波澜渐起。
她未出言,脸色微冷,眼底那道深光透出寒意,手中玉简轻敲御案,清脆一响,众臣立时噤声。
灵萍正要开口,却听殿侧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润不失坚定:“陛下。”
林枫一身墨袍素带,神色从容,气度沉稳如常,只眼底透着一抹藏得极深的倦意,拱手肃言:“臣已依先诏,遴选良才佳容十余人,门第清贵,品貌端方。六月初六诚为吉日,阳气升腾,天象顺合,可请陛下亲选定议。”
殿上又是一静。
灵萍深深望向林枫,双眸似霜似雪,凝在他眉眼之间,细细打量,久久未语。那目光看似清冷无澜,却藏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幽光暗影。
林枫神色沉静,眉眼柔和,不避不闪,任由她的目光一点点探入他心中最深处。
“……那便定于六月初六。”灵萍声音极轻,却像是断了最后一丝回旋余地。
话音落地,群臣齐声称颂“陛下英断”,殿内礼仪如常,唯她一人,目光始终未从林枫身上移开。
林枫也未低头躲避,只是在静静看她时,眼角悄然浮起一丝难掩的黯然。
下朝后,天色近午,烈阳熏风,长街热浪翻腾。
灵萍未归宣室殿,径自带着梅一、梅二,悄然前往近我宅。
日色清朗,风从翠竹之间穿过,拂动檐下金铃。
林枫着家常衣袍,正于庭中洗净手中糯米,案上箬叶与细绳早已备好。
灵萍未言语,静静走近,取了新蒸熟的咸蛋黄与蜜枣,挽起衣袖,与他并肩坐于一处。
她动作略显笨拙,一片箬叶在手中几次折不好,米粒洒了一桌,眉头一皱,却仍咬牙坚持着,不愿旁人插手。
林枫在旁见了,轻笑出声,手指微动,将箬叶折好递给她。
灵萍嘴角微扬,低声道:“世间诸事,师兄都做得顶好。”
两人静默地包着粽子,手指间交错过香草、糯米与绳结,温热的蒸汽在庭中缭绕而升。蝉鸣声远远传来,阳光从树缝间斜斜洒入,落在两人交错的指影之间。
午后,两人换了素衣,轻车简从,前往灞河。
灵萍手中提着一只描金花篮,里头盛着新煮粽子与些许药酒果饼。她和林枫登上一舟,梅一、梅二另乘一舟,悄然护在远处。
河水碧青,风携蒲艾香,舟行其上,如入幽梦。
两舟前后而行,林枫与灵萍并坐船头,淡妆素衣,眉目宁静,仿佛不是一朝之主与辅政之臣,而是江南泛舟的旧侣。
行至水心,舟身轻晃,灵萍从袖中取出一方小锦囊,内盛艾草、菖蒲、榧子、雄黄。囊上以水红色纱线绣了半枝艾草,针脚微歪,颜色却极温柔,细致动人。
她将香囊递与林枫,略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自嘲般低语道:“……孤的针线比不得师兄,总绣得歪歪扭扭。”
林枫接过,指尖轻触到她的掌心,只觉绵软温香,心头微震。
他低头望着那香囊,上头的歪斜花纹仿佛是她心绪的投影,不成章法,却胜在真意流转。
林枫捧着那香囊,像是捧着奇珍异宝,眉眼中泛起缱绻柔意。
“再好的针线也不及这般好,”他轻声道,将香囊郑重收进怀中,如收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陛下亲绣的,臣最珍惜。”
灵萍唇边笑意更浓,眼角流光,似有狡黠,又像是孩童得趣:“孤还有礼物。”
林枫一怔,只见她从袖中抽出一条细细编成的五彩丝线,以青、赤、黄、白、黑五色交织绾缠,绵长柔韧,线尾坠有小小铜铃,铃音轻响似露。
灵萍微倾身,神情忽而认真,执起林枫的手,低声道:“长命缕。”
她手指轻柔地将丝线搭在他腕上,缓缓缠绕三圈,动作极稳,仿佛每一圈都带着一种心意。
灵萍垂首系腕时,发丝落在林枫指背,微微痒意传来,他心头一震,只觉有什么温柔到不可承受的东西,自腕间一寸寸渗入骨髓。
林枫想说些什么,却觉喉头微涩,只定定看着灵萍,眼中光影浮动,仿佛天地皆静,只余她低眉含情的模样。
舟行缓缓,蒲艾满江,天地广阔,心湖却只容得下一舟两人。
轻风拂过河面,荡起潋滟波纹,仿佛碎玉铺洒。两岸垂柳飘曳,粽香与艾气氤氲,隐隐传来牧笛悠悠。
舟影交错,舱内帷幕半卷,软席轻展。四周一片静谧,只闻水声潺潺,偶有白鸟掠空,落入远岸的芦苇深处。
灵萍从竹编食篮中,拣了一只大小合手的粽子出来。那是她亲手包的,外形虽不甚规整,叶角却紧束,糯米微透青光,散逸清香。
纤纤素手捏住粽子的尾角,缓缓抽开缠绕的麻绳,动作不疾不徐,却隐有一分出神。箬叶剥开,她指尖染上淡淡的水汽。
晶莹饱满、微泛油光的糯米,咸蛋黄与豆沙交融成一道温热的香甜。
灵萍眼神有些怔忡,河风拂过鬓边发丝,吹得眼角轻颤,却许久不语不动。
终于,她捏了一小角糯米,侧身看了眼舟边,拇指与食指轻轻一捻,便将那一点米团抛入河中。
几尾青背银鳞的小鱼闻香而至,在船侧聚集,轻啄那浮沉的糯米,鳍尾轻摆,荡开一圈圈涟漪。
灵萍望着那群争食的小鱼,目光专注,神色却恍惚。
她声音极轻,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说给水听:“……孤不想在六月初六选侍。”语气中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意,仿佛已藏在心头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吐露。
话音随风传入林枫耳中,似水滴落余火,一瞬间心神皆动。
他本侧身半倚软垫,蓦地坐直,定定望着灵萍幽清的侧颜——垂眸微蹙,眉眼间是一种淡淡的惆怅,柔光照在她的鬓角,将整张脸映得温软而哀伤。
林枫心中微震,却仍轻声劝道:“……陛下,何必拖延。”语气温柔,话意却如刀,一声“陛下”,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他知她不愿,可更知朝局压身、势难为逆。他不愿她孤身对抗满朝风浪,更不愿她为他弃了天下人的期待。
灵萍的手指忽地轻轻一松,手中那只粽子失了支撑,悄无声息地滑落舟外,溅起点点水花,如在心湖深处投下重重的一石。
她转过脸来,凤目含光,直直望着林枫,眼神清亮中带着哀怒,有波涛未平的压抑与伤痛:“那日,是你的生辰。”
林枫一怔。
灵萍的声音继续,低缓却极坚定:“孤……只想陪着师兄,只想让你高高兴兴过一日……可现在……”
她忽地止住,咬住唇角,眼中泛起一丝几欲滴落的红意。
“可现在”三个字重重砸在心上,林枫望着灵萍眼中隐忍的情绪,胸中一阵翻搅,喉头微哽,心中酸涩却又无比温热。
可他终是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极轻地伸出手,握住灵萍放在膝上的那只手,指腹覆上她冰凉的指背,轻轻摩挲,声音低哑而柔软:“……无妨。”
“哪一日……都一样。”
灵萍眼中水光一震,仿佛眨眼间便要溢出,她偏过头,极力将泪意压下,指尖却攥紧了林枫的一指。
林枫见灵萍眼圈泛红,急欲转开她注意,便笑道:“鱼儿吃得欢,臣却还不知道——陛下的粽子是什么味道。”
灵萍一愣,眼角带泪的笑意轻轻浮起。
两人从篮中各拣一枚粽子。
林枫的手掌微凉,触碰箬叶时带着一点慎重,灵萍则略略低头,颇为认真地剥着,指尖还带着些微湿意。静默片刻,便一同咬下一角。
灵萍尝着林枫包的粽子,细细咀嚼,抬头认真道:“师兄包的好吃。”
林枫含笑望她:“陛下包的……香甜。”
“当真?”灵萍声音轻扬,眼神微亮,透出几分调皮。
林枫点头,不带半分玩笑之意。
灵萍唇角一弯,忽地倾身而上,吻住了林枫的唇。
她轻柔地,带着某种不容迟疑的真意与缱绻,用唇舌细细地尝着他口中残余的粽香,动作温缓,几近虔诚。
那一瞬,舟中微晃,河风送来艾草与蒲香,轻盈包裹着彼此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