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端坐于御案之后,御笔悬于半空良久,却始终未落一字。
她面前奏疏堆如山丘,每一卷都整整齐齐、字字分明,然她却看了许久,眼前纸墨俱化作乱麻。
灵萍烦躁地将最上方一卷推开,眉头拧得死紧,心中仿佛藏着千刀细刺,不知从何处下手,又似一池旧水,被骤然搅乱,泥沙翻涌,寸寸混浊。
炉中雪松香已燃至尽处,烟气断续如游丝,她忽觉满殿皆是沉沉压抑。
外间宫人悄然入内,轻声禀报:“陛下……天已落雨,秦王殿下……仍跪在宣室殿前。”
灵萍倏然一震,唇角微抖,手中御笔险些坠地。
她霍然起身,丹凤纹椅发出一声轻响,宫人未来得及细说,立时垂首,灵萍眸光已寒,厉声斥道:“你说什么?他跪了多久?为何方才来报?”
宫人战战兢兢,跪地俯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自陛下令秦王退下,殿下便未离殿门一步,至今已……快半个时辰了。”
灵萍呼吸一窒,心头骤冷,寒意仿佛从背脊直贯而下,袖下双拳紧握,衣袂一扬,疾步出殿,几乎是奔下御阶。
天色阴沉,冷雨如帘,挂在朱红宫阙与金瓦飞檐之间,石阶早已湿滑冰凉,水珠沿着廊柱流下,绛色帷幔被风雨掀得飘扬如浪。
在丹陛之下的正中,林枫端跪在寒石之上。
薄雨如丝,已被秋风撕碎成点点细线,斜斜地打在他单薄的襟袍上,鬓发贴额,衣角拖地。
身上不知是汗是雨浸透了朝服,贴在林枫脊背与肩膀之上,几乎可见肌骨嶙峋。
他腰背笔挺,膝下如冰,双手指节微微发青,雨水打在他肩头、背脊、衣襟,一点点浸湿至肌肤,早已冷入骨中。
林枫额头上布满冷汗,面似白纸,唇色苍淡,双肩不住地颤抖,似是已至极限,却仍倔强不语。
灵萍一眼望见那道瘦削的身影,心口顿时作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秦王!”她急声呼唤,冲上前去,衣摆扫湿了阶前檐瓦水洼,她顾不得。
宫人匆忙追出,为灵萍与林枫撑伞,雨丝落在青花油纸伞面上,啪啪作响,如碎珠打鼓。
“你这是作什么?”灵萍疾步奔至殿阶前,一把将他臂膀抓住,声音压得极低,颤着,“快些起来。”
林枫似欲开口,胸口却只发出一阵短促的低咳。
他缓缓抬头,脸颊之上已无血色,额角冷汗混着雨水,唇边泛白,微微颤抖,眼中却依旧平静清明,声音低哑,但毫不迟疑:“臣请陛下三思——国家百废待兴,府库空虚。若大兴土木、重修南陵,广召民夫,加设祠祭,劳民伤财,恐天下动荡,不可不慎……”
话未说完,林枫身子一颤,侧头咳嗽几声,仍勉力扶膝挺直。他每一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挖出来的,唇瓣因咬得太狠显出一线白痕,然而神情无惧,目光恳切。
灵萍目光微凝,紧紧握住林枫手臂,只觉他身子冰冷,血肉不温,一触之下,心神俱碎:“你……先起来。”
她语气已带急切,脸上不复帝王的威仪,唯有惊乱焦灼,眼神慌张地在他脸上搜寻着一丝回应。
林枫衣摆早已拖湿,双膝酸痛麻木,身形摇摇欲坠、虚浮不稳,腰间旧伤本就未愈,此时刺痛似针扎,小腹更似有重物沉沉压迫,钝痛如碾。
他右手死死抵着腰侧,脸色愈发惨白。
“孤让你起来!”灵萍声音已带哽意,眼眶微红:“你自己的身子如何,不知道吗?”
林枫却摇了摇头,忍着绵绵的钝痛,眉心紧蹙,眼神凛然,声音一如既往的温缓却决绝:“为人臣者,若因……这副身子,不能劝谏主上……”
他猛地一口气咽住,唇角颤动,一手抚上小腹,忽而眸色一沉,缓缓说出:“那便不要也罢。”
话出瞬间,仿若惊雷劈顶,天地俱寂。
灵萍整个人僵在原地,指节泛白,整条手臂都不受控制般轻微颤动。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林枫,瞳孔微缩,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林枫话落之后,自己也如失了神。
他分明仍跪着,却忽觉膝下空空,仿佛全身坠入冰窟,寒意透骨,胸口骤然发紧,心脉像是被无形之手拧住,狠狠一扯。
林枫低下头,手捂住胸口,指尖深深掐入衣襟。
他只觉心口之中,似有一根钝钉,狠狠撞击着每一根脉络,经脉翻涌,寒气逆冲,肺腑沉闷如鼓,小腹深处一阵濡痛,从腹心蔓延到脊柱,压得他呼吸几乎断绝。
“咳……”
林枫低头闷声咳嗽,指节发白,身子在风雨中颤若秋叶。
灵萍整个人如被重锤敲击,眼底猩红骤起,她一把打落宫人手中那柄青檀细骨的雨伞,伞骨哗然折断,伞面顺风翻飞,落入殿阶之下,被雨水卷走,顷刻湮没。
她站在风雨中,雨水顺着发丝一滴滴落下,玄色朝服尽湿,乌发贴颈,宛如玉像濡墨。
灵萍气血翻涌,目光死死盯着林枫,双眼含火,满是怒意与难以言说的心痛。
“你……”她的唇颤着,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指节微抖,牙关紧咬,唇间只吐出:“你……你——”
这几个字仿佛凝聚了千万种情绪,哀怨、愤怒、悲惧、怜惜、难言的痛与压抑的爱,皆卡在这“你”字之后,郁结于胸,无法言明。
霎时间,灵萍脸色苍白至极,胸腔中一股炽热逆血直冲而上,喉间一甜,向前一晃,“噗”地一声,猛然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血迹绽在雨幕中,如盛开的昙花,一瞬即灭。
“陛下!”殿前一众宫人惊呼失声,纷纷上前欲扶,却被她抬手阻止。
林枫瞪着眼,看着灵萍吐血的一瞬,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整个人仿若被雷霆劈中,浑身血液顷刻冰冷。
他脑中轰然作响,一片空白,好似一瞬间,天与地都塌了。
林枫呼吸一滞,喉咙堵住,唇齿干涩,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颤抖着低低喘息。
他只觉心口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被锋刃凌迟,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和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灵萍捂着胸口,身形踉跄,一步步向殿下后方退去。
“秦王若要博忠臣直谏之名,”她抬眸望着林枫,眼中仍带血意,声音极轻,透着雨水的凄冷,字字如刀,“……那便跪着罢。”
灵萍转身便走,背影瘦削挺直,冷绝如孤峰寒雪,却步伐凌乱,似强自压抑着心头惊涛怒浪,一瞬未回首。
林枫仍跪在原地,身躯僵硬。
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人猛地攫紧——
她吐了血。
林枫心头刺痛难忍,胸口闷窒不堪,整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体内真气本就不调,此刻因情绪激荡更为紊乱,阴寒之气疯狂涌动,一寸寸侵蚀脏腑,仿佛千针攒刺,刺得他面色发白,唇角惨淡,四肢俱寒,浑身发冷如坠寒潭。
他咬牙撑住身子,费力地在雨中跪直了腰,一手撑地,一手掩唇,猛烈地咳嗽起来,胸口仿佛要裂开。
林枫一边咳一边挣扎着站起,衣袍沾满泥水,鞋履湿透,身子摇摇欲坠,步履踉跄,几乎是一步一歪地追着灵萍的背影往前走。
“萍儿……”他喃喃一声,声音极轻,被风雨吞没。
雨更密了,天色愈沉。
林枫眼前一阵阵发黑,殿阶仿佛延展无尽,前方那个披雨而去的身影,明明就在不远处,却怎么都追不上。
他的心愈发焦躁,愈发惶急,愈发恐慌。
小腹钝痛如碾,连带着脊背隐隐作麻,林枫强自忍耐,脚步却一个踉跄,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天地倏然旋转,胸口重重一震,发出一声呛咳,还未及呼出一个“陛”字,猛地向前栽去。
下一瞬——
他重重扑进了一道温暖的怀抱。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香气,熟悉的心跳,一瞬之间包围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