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揽着林枫,掌下那颗心跳得极快,却又极虚弱。
她只觉怀中人身子越发冷,四肢僵硬,额汗如雨,便丝毫不敢耽搁,立即将他横抱起身。
林枫整个人瘦得几近脱形,轻薄如竹,寒凉透过衣衫直沁灵萍掌心,竟似连他骨中都带着冷意,仿佛她怀中抱着的是一块失了灵气的玉。
灵萍一手托着林枫的膝弯,一手紧护着后背,小心翼翼地将他轻轻放置在榻上,手指急颤,连替他掖好被角都显得有些慌乱。
林枫面如白纸,眉头紧蹙,唇色浅淡,身子微蜷,痛得发抖,却仍咬牙不吭一声。
灵萍手指探上他的额角、颈侧,竟滚烫得惊人,连鬓边都沁着细汗。
她轻轻拭去林枫满头的冷汗,强压住喉间的颤音,厉声唤道:“杏二!”
杏二跪坐榻前,一手按在林枫小腹之上,指尖刚触,便觉一阵明显的紧张与寒意,另一手搭上他腕脉的刹那,眉目便一紧,额角青筋微跳。
林枫脉息浮沉不定,似鼓似结,仿佛一波三折的乱潮,细探之下,更是心脉下陷,肝气横逆,胎象虚浮。
杏二面色骤然凝重,抿唇不语,复又静默诊了一盏茶的光景,便取笔飞速在素笺上写了数道方子,字迹遒劲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急迫。
“杏三,煎药——”他将方子一挥递出,语气急促:“用乌石镇火,快!”
杏三提袍飞奔而去。
内室一时寂静,灵萍坐在榻边,紧握林枫的手,掌心被他的汗水濡湿,却更觉那手指冰凉刺骨。
她低头看着林枫,目光一瞬未瞬,眸中红得几欲滴血。
他紧紧捂着小腹,指节发白,气息浅弱,几次欲咳却强忍着,只是颤抖得愈发剧烈。
杏二略作整理,低声禀道:“陛下,秋气浮动,于殿下素弱之身本就不利。这几日殿下忧思过重,饮食无常,又兼动气伤神,寒邪入体,肺肾交伤。今晨起热,实是寒症与咳喘并发,内息逆乱,冲击心脉,故而旧伤骤然作痛。”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目光沉重地看向灵萍,神色迟疑,语声低如敲钟:“更兼……殿下孕中本就多思,情绪起伏难定,七情郁结,忧愤交加,气机不顺,胎息动摇,宫气浮荡……腹痛不止。若再如此下去……”
他欲言又止。
灵萍面色微变,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泛白,咬着唇,默然蹙眉。
她凝视着满面汗水的林枫,哪还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臣斗胆直言,”杏二垂首一叹,语气沉重:“殿下素体羸弱,胎息不安,若再这般肝火攻心,寒气交困,恐怕身子……绝难支撑至足月。”
灵萍只觉心中一根弦被骤然绷断,怔怔望着榻上那熟悉又脆弱的脸庞,喉头微哽,眼中一片潮意浮动。
她何尝愿与林枫争执?她何尝想激他伤神动气?
可他总是如此倔强自苦,凡事藏于心底,连她都难以靠近,不肯让自己看到一丝软弱,明明疼到快晕过去,也要强撑着冷着脸,将她推远。
灵萍心中泛起一阵阵酸涩的痛楚,指尖轻轻拂过林枫额际被汗水打湿的碎发,俯身贴着他的额角轻轻呢喃:“你这傻子……”
林枫眉头紧蹙,睫羽微颤,似是在痛与梦中挣扎着,唇瓣微微张了张,却未发一声。
杏三急匆匆端来汤药,盏中滚着褐黄药液,香气清苦,热意蒸腾。
灵萍亲自接过瓷盏,温热在手,将林枫轻轻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肩上,袖袍拢着他的背脊。
她用绣巾垫在林枫颈后,小心地托住他的头,缓缓摇着药匙,试过温度适中后,凑到他唇边,轻声道:“阿枫……喝药罢。”
林枫微微掀开眼帘,双目布满红丝,眸光浑浊,一眼便撞上灵萍眉眼间的怜惜。
他怔了怔,唇刚贴上药匙边缘,便有一缕熟悉却令他胸闷欲呕的气息钻入,鼻翼略动,脸色倏然一白。
林枫心口发堵,侧头欲避,可香气萦绕不散,唇齿咬紧,药尚未入口,便觉喉间腥气骤起,胸中烦恶之气再也按捺不住。
“呃——咳……咳咳……”他轻咳两声,喉头剧烈一震,面色愈发惨白,汗如雨下,猛地捂住口,脊背拱起,翻江倒海般干呕起来,一声接一声,胸腔仿佛要被撕裂,整个人靠在灵萍怀里颤抖不止。
她大惊失色,连忙将药盏放稳,一手托住林枫的背,一手轻轻拍抚胸口:“阿枫……阿枫,怎么了……”
他听不进灵萍的安抚,反而轻轻挣动,似要脱开她的怀抱。
林枫低低咳着,声声呕着,眼角泛红,气息奄奄,像是要把所有愤怒、所有委屈、所有不甘都吐出来。
灵萍忽地一怔,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不适的根源,也许不是药味。
她低头,嗅到一丝幽甜,心中顿时一震——
午后崔端卿跪系佩穗,因而近身,他衣袖熏香,不觉沾染了自己的衣襟。
灵萍看着林枫捂着小腹,靠在她怀中虚喘干呕的模样,心疼得近乎窒息。
她颤抖着解开自己外衣,将那染香的锦袍褪下,只留一袭素净内衫,再次轻轻搂住林枫,将他的额头贴上自己的肩窝:“没有……没有别人,阿枫……从来没有……”
灵萍眼中已是一片雾气氤氲,却强撑着未让它落下。
榻上人微微挣动,终于将身体靠得更近了一分,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靠着她才不至于碎落。
杏二立刻上前,奉上清神丸,灵萍一边扶着林枫的颈项,一边颤抖着将淡青药丸含进他口中,助他顺气。
林枫身上热浪翻涌,几近灼手,双颊潮红却毫无生气,唇色泛白,呼吸急促短浅,胸膛起伏剧烈,身子宛若一朵风中残雪,轻轻一吹便要散落,却仍忍痛不言。
小腹阵阵隐痛如潮,将他折磨得满面冷汗,眉心紧蹙,睫羽湿润颤动,仿佛随时会陷入昏沉。
灵萍见林枫药匙在唇边却如何也咽不下,心中焦灼如焚,几欲落泪。
她强自镇定,将药匙缓缓搁下,抬手轻抚林枫潮湿的鬓发,将他揽入怀中,唇贴在耳畔,柔声哄道:“阿枫……就一口,好不好?只喝一口。”
灵萍话音极轻,静夜中仿佛掠过寒风中的一缕暖絮,带着点颤抖的哀求,一声“阿枫”中含尽柔情似水。
一阵短促轻咳之后,林枫眼睫微动,眸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与虚弱。
他细细喘着,喉中发出几声沉闷哽咽的呛音,似是已经力竭。
林枫的手微微抬起,可终究只是虚虚一顿,便耷拉在榻边,指尖微颤,分明是想喝,却无力承受那股药苦与呕意翻涌的痛楚。
灵萍小心翼翼地再度将药送至唇边,他艰难地缓缓将那匙药含住,强咽下去,药液流火般穿喉而下,胃中灼痛,立时一阵翻涌,胸口发闷如堵。
林枫脸色倏地发白,喉头紧缩,猛地偏头。
“呃……”
一声低哑的呕意刚要冲出口,忽然一颗清凉微酸的饯果,带着淡淡梅香,悄然滑入他口中。
饯果入口即化,甘润的滋味如涓涓溪水般流过林枫舌尖,竟有几分润喉生津的清爽,立时冲淡了口中浓重的药苦,也稳住了欲翻涌而出的呕意,将那股烦恶之气暂时压了下去。
他怔了怔,强撑着睁大一线眼睑,视线模糊地看去——
灵萍俯在眼前,眉眼柔和,唇角含笑,竟是亲口衔着饯果送入自己口中。
她齿间还衔着另一颗饯果,目光温柔又隐忍地望着林枫,笑意藏着不易察觉的忧伤,仿佛将满腔心疼全数藏于唇边,不肯言说半句。
灵萍轻轻衔着饯果,抚着他后颈,低声哄道:“再一口,好不好?”
林枫眼神微颤,喉间发紧,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他微微偏过头,没有说话,只是低低叹了一声,不再拒绝。
每当灵萍喂林枫一口药,便衔一颗饯果送入他唇中,就这样一口药、一颗果,缓慢交替。
药香与梅味交缠,苦中带酸,酸中透咸。
她细细地哄着,温柔地渡着,林枫终是将那盏苦涩的安胎汤药一点一点地勉强咽下一半,虽未尽,却已是极限。
灵萍微松了一口气,将药盏轻轻搁在旁侧矮几上,转身抬手覆上他小腹。
纯阴真气循着她掌心细流而入,温润如泉,带着缠绵而持久的暖意,在林枫紊乱不堪的经脉间一点点扩散,慢慢压制、梳理翻腾不休的寒气。
灵萍催动先天阴焏,真气绵长如丝,循经而走,在他肝脾肺腑之间来回温养,仔细不敢有半分急促。
林枫靠在她怀中,闭着眼,双眉仍蹙,他身子时不时微微一僵,指尖时而握紧,时而松开,胸膛起伏之间仍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闷咳,气息绵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灵萍一边送气,一边凝神观他反应。
林枫虽未再作呕,呼吸却仍略显沉重,眉眼间的疲态仍浓。
她知道,那是他仍在忍着痛。
他从不肯轻易示弱,哪怕是被病痛折磨得几近昏厥,仍咬着牙不肯吭声。那种隐忍,不是克制,而是一种刻进骨血里的习惯。
灵萍心中一阵刺痛,几欲落泪,抬手抚过林枫苍白如雪的脸颊,低头在他额上轻轻吻了一下,仿佛要以这温度,替他换去那些从骨髓中翻涌出的寒冷与孤苦。
林枫在她怀中轻轻蜷着,像只因风雪受惊的小兽。
灵萍俯首低语:“阿枫,再忍一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