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三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热气氤氲的汤药,快步行来,见林枫仍旧衣袍单薄地倚坐在廊柱下,肩头极轻地颤着。
他面朝府门,神色淡淡,目光却沉沉。
秋风自庭中吹来,将林枫衣角与发丝一并吹乱,拂动得人心口发寒。
“殿下,”杏三低声唤了声,将汤药放在一旁的小几上,语气中带着劝解与几分焦急:“莫坐在风口了,先服药罢。”
林枫未应,蓦地掩唇闷咳起来。那咳声似从胸腔深处挤出,压抑又沉重,像有什么纠缠在气脉之间,久久不肯散去。
他捂着胸口,身子微微蜷起,又是一阵剧咳,眉头紧皱,唇边浮起一丝灰白。
杏二忙上前,半跪在林枫身侧,伸手为他轻轻摩挲胸口,又探手至背后,缓缓拍抚。他动作温缓而沉稳,生怕扰动那本已虚弱的气息:“殿下慢些……调息……”
片刻,林枫咳意略缓,杏二神情凝重,见风势不减,他又回头飞快地朝梅二、梅三微不可察地使了个眼色。
二人心领神会,立即上前,悄无声息地一左一右站在林枫身前,背对庭外展开宽大的外袍,将吹来的风尽数挡住,生怕让他再受了寒气。
林枫喘息稍歇,缓缓抬眼,望着前方那两道严实挡着的身影,微哑着嗓音低声道:“……让开。”
他眉头略蹙,神色淡然,却显然不悦,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清冷。
梅二、梅三面面相觑,迟疑片刻。
“光都挡没了。”林枫加了一句,语调平静,夹着些许倦意与柔弱的执拗。
梅二、梅三无奈,只得稍稍侧身,避开正前方,露出一线视野。
日光斜斜地洒进庭中,映入林枫眼帘,浅金的光晕里,几片落叶旋转而下,正好落于他膝边。
他却未曾低头看一眼,只定定望向廊外。
林枫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那里,并无焦点,他凝神静望,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单纯地不愿移开而已。
他目之所及,从庭院到前厅,沿着那细碎石子铺成的道,一直通至府门街口。
林枫什么也未说,只那样安静而倔强地望着,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似乎那抹熟悉的身影随时都会穿廊而入,步履匆匆,眉间带着些微不舍的怒意,低声唤着“阿枫”。
可他眼中依旧空空。
杏二站在一旁,看着林枫面颊潮红、唇角惨白的模样,心中暗暗叹息,终究低声劝道:“殿下莫忧……先顾着身子好吗?这样下去……腹中的小殿下也……承受不住的。”
他语气极轻,生怕一个字说重了,便击碎林枫此刻那近乎支离的心绪。
林枫身子稍动,那句“腹中的小殿下”好似从千山之外传来,击在心口,又回荡在耳边。
他睫羽微颤,一手在腿侧缓缓收紧,骨节发白,另一手覆在小腹之上,指尖极轻地贴着,仿佛是想确认那微弱的胎息,是否依旧温热安稳地在体内存在。
秋风一吹,尚平坦的小腹竟觉冷意直透肌骨。
林枫默然片刻,闭了闭眼,终是慢慢地伸手,端起那盏汤药,凑至唇边。
药汁灼喉,他每喝一口,喉头都微微发颤,仿佛吞下的是满腔的委屈,勉强喝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可林枫却始终未言一句苦痛,静静将药盏放回几案,汤面泛起层层涟漪。
他依旧不肯回内室,固执地蜷着身子、裹着披风,继续抱膝枯坐,目光不移,投向那空荡寂寥的廊口。
风过庭树,叶响如细雨。
门外仍无人来。
温室殿内,灵萍批阅完一道流徙移户的奏疏,御案上卷宗又摊开三列。
她只略翻了几页,已微感乏意,抬起头来揉了揉眉心,仿佛脑中一片胀痛:“召崔端卿。”
不多时,崔齐疾步入殿,一袭青衫,身姿清朗,举止温文,俯身行礼:“叩见陛下。”
“起。”灵萍淡淡应声。
崔齐轻取壶斟茶,手法娴熟,一气呵成。
灵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齿未散香气,便又放下,微启朱唇,似要遣人。
崔齐却忽而躬身施礼,温声道:“前几日偶见陛下腰间佩穗已有些旧色,臣遂趁夜暇特打了一枚,不知陛下可喜。”
他语气恭谨,略带一丝笑意。
灵萍微怔,手下意识地覆在腰侧,低头望去,灵衣阴佩的青丝穗子,确是因常佩而略有磨损。
崔齐从袖中取出一枚新穗,色泽青蓝沉稳,线结繁密雅致,尾端收束成瑞禽之形,一看便是花费心力所成。
他双手高举,轻声请示:“臣斗胆,请陛下允臣为佩。”
灵萍神色未动,不置可否。
崔齐便上前一步,俯身半跪,指尖极轻地解下她腰侧玉佩的缀穗,慢慢系上新穗,紧紧收束,结势妥帖。
佩穗垂下,微动轻晃,颜色确实鲜亮夺目。
灵萍低眸瞥去,见那绣法似曾相识,一时却想不起来,沉声道:“端卿有心了。”
“臣愧领,”崔齐垂首恭敬,顿了顿,又笑道:“臣……告退。”
灵萍微微颔首:“去罢,好生歇息。”
崔齐躬身行礼,款款退下,走至殿门时,略回头看了一眼。
灵萍端坐在殿内光影之间,侧脸沉静,眼神落在案卷,却似并未真读,只怔怔地望着一处不知名的空白。
崔齐目光微沉,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光芒,脚步轻轻顿了顿,缓步而出,消失在廊角之后。
夜风带着清秋的寒意悄然侵入衣缝,庭树摇曳,落叶瑟瑟翻卷,灯火微晃,衬得格外寂冷。
灵萍步履急促地穿过近我宅沉沉暮色下的檐廊,沿着青石小道匆匆行至庭院,远远望见那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骤然一紧。
林枫独坐廊下一隅,背倚檐柱,衣衫单薄,内袍的系带已松开几分,薄披风被吹得微微敞开,半滑落在肩,斜斜垂着。
他面色苍白,额角挂着细密的冷汗,几缕乌发贴在颊边,眼眶微陷,唇色浅淡。
林枫一只手有些无力地虚握着一册书,指尖搭着,早已未动,书页被夜风吹得微微翻卷,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抵在唇边,指节泛白,似在强忍着一波接一波的闷咳,呼吸轻浅,胸膛因虚弱而微微急促起伏。
灵萍疾步上前,绕到他身侧,拂袖挡住吹来的风,脱下身上的织锦披风,紧紧裹住林枫。
“……怎么坐在风口?”她声音极低,像是轻轻埋怨,又像是在自责,语气中满是心疼与焦灼。
灵萍伸手便欲将林枫揽入怀中,右手已经环上他肩头,左臂正要托住他背部。
林枫的身子却在她倾身的那一刻,微微一僵,几不可察地偏过去,悄然避开了她的怀抱。
刹那间,灵萍心中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动作停在半空,指尖还留着他冰凉衣料的触感,怔怔地看着他。
风中幽幽传来灵萍衣袍上缠绕的香气,并非她素日所用,而是宫中侍君常用的“桂酿龙涎”,浓而不俗,但此刻落入林枫鼻息中,却甜得发腻,腻得发苦,倏地撕裂他尚在强撑的理智。
林枫喉头骤紧,胸口烦恶翻涌,胃中空荡荡地抽搐着,几欲作呕,却仍死死压住,只觉浑身血液都冷了半分。
他侧开脸,轻轻按住胸口,闷咳两声,声音低哑而克制:“陛下……怎么有空,到臣府上来了。”
话语竟十分客气,既冷淡,又带刺。
灵萍神色微僵,低头看向林枫,只见他面色惨白,喘息微促,心中一酸,不由默然片刻,垂下眼帘,强自平静道:“孤……这几日未来,实是……不好只召一人。”
这一句话,她本已反复斟酌,力求平稳,却说出口的刹那,仍感如火灼刀割。
灵萍话未说完,便觉林枫身侧气息骤然一变。
她口中淡淡的“不好只召一人”,却仿佛重锤砸在他心头。
林枫神思激荡,胸口如有火焰翻烧,呼吸一滞,心脉猛然刺痛,像是被针扎般一下一下锥入,小腹处绵绵钝痛愈发明显,仿佛有什么在经络间慢慢揉搅。
他的身子蓦地绷紧,眉头倏然皱起,眸中浮起几乎压不住的怒意,面色乍地泛红又瞬间褪尽。
林枫直直盯着灵萍,牙关紧咬,唇边却仍露出一抹讥嘲笑意,嗓音因情绪激荡而更显压抑与低哑。
“看来……陛下到臣处,也不过是雨露均沾。”
他话声越发平缓,反倒显得格外森冷,像是千里寒霜藏在一缕风中,刺骨入髓。
“如此,”林枫缓缓合上手中书卷,语速微促,声音低沉而狠厉:“不妨让臣再为陛下多选几人侍奉……免得宫中侍君不够看。”
话音未落,他便猛地摆袖起身,披风一角扫过台阶,步伐略显踉跄,却依旧挺直了腰背,像是赌上了最后一丝尊严。
“臣送陛下。”
话音冷冽,字字如刃。
林枫身上披风扬起沉重的弧度,掠过灵萍的指尖。
她陡然回神,眼中惊怒交加,疾步上前,急切之下几乎是本能般出手,紧紧拉住林枫的手腕。
灵萍手指微凉,却带着发颤的力道,将他半个身子生生拽了回来。
“阿枫!”
她声音骤然哽咽,喊得急切而破碎,似要从万丈深渊中挽住林枫。
林枫被灵萍扯得身形踉跄,脚步微晃,一声极轻的呜咳逸出喉中,神情却依旧冷硬。
他不回头,也不肯看她,只任灵萍这般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