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面色微松,心中暗道这老者十之**是见身份不凡,言辞讨好,想博些赏钱罢了。
她正要起身离去,命梅一取钱酬谢。
老者语声忽止,眉眼一凝,凝望纸上的两个字良久,神色渐渐变了。
他低头细看林枫所写“萍”字,目光中浮起迟疑与深思,笑意略收,神色沉沉,眼角跳了跳,欲言又止,似有所忌讳,眸光深处竟闪过一抹凝重。
老者悄悄抬眼看了林枫一眼,又望向灵萍,仿佛在权衡什么。
他忽地对林枫眨了眨眼,眼神复杂,仿佛欲语还休,似欲避开灵萍,有话单说,传递某种不容人察的急意。
林枫略怔,眸光微闪,轻咳一声,面色如常,柔声道:“略有些渴。”
梅二正要去买水来,林枫却抬头凝望着灵萍,声音低缓:“想喝……梅子汁。”
灵萍未疑他意,拦下梅二,理了理林枫披风的前襟,细心替他扣紧衣扣,语气温和:“坐着别动。”
她吩咐梅二、梅三好好照料,便径直穿过人群,往十数步外一家摊铺走去。
街市热闹,灯火如昼。
灵萍背影挺拔,从不张扬,却在灯下熠熠生辉,隔人海千层,林枫仍能一眼便望见。
他望着她纤长背影逐渐没入人潮,微微收回目光,转头看向那老者。
林枫神色温和,然而掌心微颤,袖下指节却已悄然握紧。
老者俯身将双手垂于案前,指节略屈,盯着林枫片刻,目光稍凝,眉间透出一丝迟疑与凝重。
他压低了声音,语音缓缓,仿佛怕被七夕街市的丝竹人声冲散,带着难以掩饰的犹豫与试探:“贫道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枫目光微垂,手指无意识地抚着膝上披风的一角,面色清淡,唇角含笑,似是并不在意。
但他内心深处早已泛起一丝不安。
林枫轻轻点头,嗓音微哑,语气异常平静:“先生请讲。”
老者眯眼望着那纸上“枫”、“萍”二字,默然不语,仿佛在凝神静看,又仿佛在权衡取舍。
良久,他方吐出一声低叹,缓缓开口:“……枫为林中木,挺拔修长,根深干劲,萍乃水里花,浮生无根,逐波逐流。一者生于高山,一者源于江湖……”
老者望向那张清俊却隐隐透出病态的面容,神色竟带出一丝遗憾与怜悯:“本不生在一处,命格相悖……恐怕,不能长久。”
林枫心中蓦地一震。
不能……长久?
他心中默念,面上神色未动,眼中却掀起狂澜,仿佛被一句话生生斩断了心底最柔软的一段梦。
林枫指尖一颤,衣袖下的手微不可察地抓紧膝侧软垫,指节瞬间泛白。
他似骤被冰雨浇身,只觉胸中蓦然一冷,浑身轻颤,喉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勒住,一股刺痛自心口处缓缓泛起,如无数细针,缓慢地扎入。
林枫下意识收紧了披风,却觉得那本就轻薄的布料再不能替他挡住一点寒意。
他背脊挺直,额角不觉渗出一层冷汗。
街市灯火流转,周遭人声鼎沸,可林枫心中却仿佛有一片空洞悄然铺开。
算命先生见他不语,继续缓缓低声道:“况且……林木入水,尚可扎根成洲,化为水木交融之福,但……”
说到此处,老者忽地停住,眉头紧锁,神色古怪,声音戛然而止,消失于夜风之中。
林枫眉心骤蹙,目光陡然紧张,几不可察地喘了一口气,胸腔似被什么压住一般闷得发紧。
他强撑着声音急促追问:“如何?”
老者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像是怜悯,像是避讳,像是遗憾,又像是刻意压制的直言。
他摇了摇头,语气缓慢而沉重:“浮花……入山者,必……枯亡。”
林枫脑中“嗡”地一声,心口仿佛被一根钝刀从内剖开,疼痛难忍,一瞬间几乎失去了所有声音。
他的指节下意识死死扣着衣角,牙关紧咬,整个人微微前倾,胸腔如被巨锤击中,气血逆流翻涌。
“必枯亡。”
——不是不吉,不是分离,而是“枯亡”。
他不知这老者如何得知自己有孕之身,抑或不过凑巧推演,但这素不相识的算命人,句句都仿佛直刺他心头最不敢细思的苦念,竟一语道破他从未对人倾吐的忧惧。
自怀胎之初,他便明白自己积劳成疾,身受暗伤,脉络不稳,自幼修习影胤秘法,脏腑易损,元阳不固,根基亏空。
每一次剧吐干呕,心脉之痛便像刻印般加深,胎息才两月,自己便已体虚之极,全靠灵萍亲自温养调气方得以安眠。
他害怕的,从来不是病苦,而是——
若灵萍执意不离,他怕自己终会将她拖入这万劫深渊。
若她是浮花,而他是林木,那这花便终究会因依附他而枯死于风中。
心绪翻涌之际,林枫心口窒闷更甚,呼吸愈发急促,冷汗从鬓边蜿蜒而下,小腹熟悉的钝痛再度袭来,如缠绵的蚁噬,悄无声息却刀刀蚀骨。
老者却不容他喘息,不肯放过这片刻沉默,伸手指向“枫”与“萍”二字,指尖微颤,语调低缓中带着几分唏嘘:“枫从木,萍从草。”
“看似相生,实为一脉生机寄于天地最薄弱之处。草木之缘,生于风雨之间,落于时节之末。”
他语调不高,句句沉痛,“草木春荣秋败,经风易折……二位情深动人,但缘分……怕是也如草木一秋,转眼即散,终究短促浅薄。”
林枫心中刀绞似的,眸中光芒动荡如惊涛。
他身子一晃,几乎扶不住案几,那铺陈在心头的隐痛,终于化作实质的刺痛,一寸寸扎进五脏六腑之间。
这一席话,字字落入林枫心海,恰如惊雷万钧,只觉周遭喧嚣骤然遥远,耳中嗡响不断,眼前也有些模糊。
“唔……”
林枫张了张口,胸中却已翻江倒海,起伏剧烈,急促喘息一阵,勉力撑住神智,掩袖闷咳一声,却一声未尽,再难压制,咳意便陡然翻涌。
他止不住地咳了起来,咳得急、咳得重,连绵不绝,喉间仿佛被撕裂,肺腑都要翻出。
林枫躬身掩袖,肩背不停震颤,胸腔生疼,整个人几乎蜷缩成一团。
身上薄披风微微滑落,露出他单薄脊背与因闷咳而涨红的脖颈,林枫顿觉寒凉逼体,如坠冰窟,像是被老者的几句话生生剥去最后一层护壳,胸中情意化作利剑,反噬心骨。
“胡言乱语!”灵萍冷喝出声,怒意翻涌,目光凌厉如刀,声似冰刃斩风,冽意刺人。
她疾步上前,衣袍猎猎,抬手抛出几枚株钱,砸在案上乓然作响,震得老者心头惊跳。
灵萍根本不给他再言语的机会,低头看向林枫,心中猛地一沉——
林枫早已撑得极苦,身子似纸人般轻飘飘地靠坐着,咳意尚未平息,胸口闷窒如压山石,一手死死捂着心口,一手虚护着下腹,指节苍白,青筋绷起。
他仿佛要将肺腑咳出,一口气喘不上来,背脊如弓,身形止不住地颤抖着,额角冷汗密布,湿透鬓发,面色更是惨白如雪,唇色惨淡,哪还有半点方才温润模样。
“阿枫!”灵萍心中发紧,一把将林枫揽起,双臂紧紧环着他的肩与腰,将他牢牢裹在自己怀里,力道大得近乎发抖。
她急急为林枫拢紧披风,披风下他的身子竟冷得似冰,她的手指贴上去时,甚至能清晰感到那一寸寸脊背骨节的寒凉与湿意。
灵萍双目泛红,声音哽着,带着一丝颤抖地低语:“怎么这般冷……”
她双手不稳,却还是强自镇定,一边扶着林枫的背顺气,一边猛然回头,目光凛冽如锋:“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听那疯道胡说八道?!”
梅二、梅三皆神色惶恐,战栗低头:“主上责罚!”
灵萍冷哼一声,懒得再骂,不再理会他们,满心满眼只在林枫身上。
他靠在她怀中,脚步踉跄,几欲跌倒,整个人仿佛被风一吹便要散去。
林枫咳得几近虚脱,胸膛起伏剧烈,喉间已沙哑如破布。
他费力喘了几口气,正欲强撑着宽慰灵萍几句,刚要开口,忽然脸色骤变——
一股烦恶之气猝然翻涌而上,火燎一般灼痛不堪,林枫喉中哽住,唇角紧紧绷起,面色陡然泛白。
他极力强忍,不愿让灵萍再担心,强咬着下唇死死压抑,可身子早已不堪,药汤、野菜羹、清甜瓜果,此刻俱在腹中翻涌成一团乱浆,终究没能压住。
林枫骤然偏头,胸膈一抽,未及捂口,猛烈的呕吐如潮水般席卷,“哇”地一声,将腹中所有尽数呕出。
他身体颤抖不止,肩背如筛。
呕吐声在热闹节市中并不突兀,却在灵萍耳中如利刃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