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澄澈,晨光洒落如缎。
国事繁复,灵萍寅时上朝,临近午正方才退政,水都未及饮,匆匆换下凰袍,带梅一前往近我宅。
她刚踏入庭院,便听得一阵极轻极短的咳声,带着些压抑的气息,仿佛刻意收着,怕惊扰旁人。
灵萍抬眸,只见林枫靠着廊柱,眉宇清淡,指尖翻着纸页,身侧几案之上堆着厚厚一摞卷帙古籍,庭中竹席上满是摊开的书册。
梅二、梅三正小心地搬动木架,翻晒旧年藏书,防潮避蛀。
日光洒在林枫身上,照得鬓边发丝如晕金线,将那身素衣映得有些透明,领口微敞,隐见锁骨瘦削。
他面色仍是憔悴带病,唇边略泛白。
“……咳。”
林枫又掩袖咳了一声,神色如常,指尖翻阅未停。
灵萍心中一紧,眸光略沉,快步上前,解下自己肩上玄青披风,披在他身上。
那披风质地极薄,却极暖,她将披风边角一寸寸压好,手势极稳,仿佛是用自己整颗心,轻轻包裹。
“杏一说过多少次,春秋换季最易引动寒症、咳喘——”灵萍动作轻缓,却透着几分气恼,边拢衣襟,边沉声道,“万不可操劳受凉。”
她指尖微微收紧,语声略急,眼神紧盯他素纱白衣,“还穿得这般单薄,怎么得了?”
林枫不由失笑,抬眼望向灵萍,眉目间多了几分温软。
他慢慢扶住她按在肩上的手,轻声道:“今日晒书,日光正盛,骄阳高照,微汗已出。”
“无碍。”
林枫说得极缓,唇角微扬,像是笑灵萍小题大做,却也像是无奈她担忧太深。
灵萍见他神情尚算平稳,轻轻一叹,嘴角勾起无奈弧度,脱下外袍,卷起袖子,俯身拾起案上被风翻卷的旧册,一页页收起晒好的卷轴,与他一同摆放整齐。
林枫望着她动作,唇边不觉弯起。
两人并肩而坐,四目相对,晚霞已染黄檐角,书页在风中翻响,氤氲着初秋草木的香气。
天色渐暗,几人收拾好书册,回入内室。
灵萍吩咐侍仆退下,只余自己与林枫同案而坐,陪他用饭。
今日厨中用丈人崖野菜熬煮成羹,佐以山药米粥,味道极其清淡。
林枫执匙的手顿了顿,喉结滚动数次,终是咽下半口羹汤。
灵萍望着他颈侧暴起的青筋,眉心蹙起的细纹,手指在案下将锦帕绞出褶皱。
林枫勉力吞咽几口,唇角略抿,喉间微动,指尖不自觉地扣在锦垫上,胸中烦恶之气又翻涌而起。
他轻轻侧头,强忍呕意,终是无声放下汤匙,缓缓摇头,面色发白,唇边泛凉,额角沁出薄汗。
灵萍心头酸涩不止,垂眸一叹,不言语地将羹盏慢慢收起,放回案几,取过一旁药盏,试了试温度,唇角微动:“杏二新配的安胎汤药。”
林枫眼中浮起些许难色,灵萍却不容拒绝,轻轻舀了一匙送至唇边,声音温柔中带着坚持:“喝一点。”
他只得接过,抿唇勉强喝下半盏便微微摇头,余下实在难以再饮,口中满是药苦。
灵萍便也不再强求,将药盏放好,轻托着林枫靠回锦枕,伸手轻轻覆在他小腹上。
她掌心温热,力道轻柔,沿着林枫的腹脉缓缓摩挲、推揉,真气如泉,潺潺渗入他脏腑之中。
灵萍以念导气,经由林枫丹田,绕过命门,细细温养他紊乱的气脉、受寒的脏腑、躁动的胎息。
林枫闭着眼靠在榻角,呼吸渐匀,只觉一股安宁如春水的暖意从她掌下慢慢散开,透过经络在体内游走,舒缓着紧绷的内腑。
不知不觉间,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他唇角微动,轻轻叹息。
灵萍低头,在林枫耳畔密语:“七夕,鹊桥可渡,然我更愿日日守你,不必桥,不必期,只愿朝暮长久。”
她的声音像春水流过,带着绵长不绝的心意。
林枫睁开眼,看着灵萍的眼神满是柔光。
他没有说话,只轻轻覆上她的手,十指缓缓扣住。
掌心交叠处,一线微温,一线安宁。
灵萍为林枫抚过额前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见他面色虽仍泛白,唇色虽仍略淡,但已无方才那般微晕与呕意,气息安稳了些,眉心也不再紧蹙。
眼下天色未晚,月未出,她便起意带他出门走一走。
灵萍缓缓起身,亲手为林枫穿上外袍,在他肩头披了薄绒织成的披风。
她理好披风前襟,系好玉扣,又将兜帽微微拢起,遮住他发鬓风露,手指在林枫颈侧轻轻一抚,方才满意。
“七夕佳节,”灵萍轻轻拉起他的手,语气温柔,“街市热闹,孤陪你走走。”
林枫有些意外,抬眸看她,本欲推辞,但看她眼中藏着几分难得的雀跃,终是点了点头。
灵萍扶他站起,一手护着林枫的腰,一手搭在他掌上,换上便服,吩咐梅一、梅二、梅三随行,悄然出了近我宅。
夜市初开,街头巷尾已然川流不息。家家门口都悬挂起七巧灯,彩帛随风飘舞。
行人衣饰皆添锦色,酒肆茶肆张灯结彩。孩童穿梭其间,拿着糖画嬉闹追逐。
两侧商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卖糖人的、提灯的、变戏法的、撒纸花的,一时热闹非凡。
楼阁高处,传来丝竹之音,忽远忽近,红笼绿盏照得街市如梦似幻。
林枫自入街起便皱了皱眉,只觉熙熙攘攘,人声喧腾,自己身子虚弱,恐拖灵萍行程,足下略有迟疑。
灵萍脚步却极慢,拥着他缓缓穿行于人群之中,迈步时略倾身挡住行人。
街市鼎沸、摩肩接踵,她却始终将他紧紧护在怀中,一只手时不时搭在林枫腰后,一只手揽在他前胸,生怕人群中有何磕绊冲撞了他。
林枫被灵萍这般一寸寸护得严密,心中一阵柔软,却也不禁微微无奈。
他轻咳一声,低声笑嗔:“臣……又不是瓷娃娃。”
灵萍眸中微转,偏头看林枫,眼里含着点点笑意,却未言语。
她抬起指尖,轻轻地按上他的唇,动作极慢,指腹温热,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柔意。
“阿枫,”灵萍眸光如水,声音低得仿佛只许心上一人听见,“今日……不许这般叫自己。”
林枫怔了怔,心头稍颤,耳尖顿热,唇瓣下意识收敛,抬眼望她,眼神微慌,声音略低:“那……要如何?”
灵萍眸中笑意更深,眼波流转,似娇似嗔,靥边扬起一点顽皮与柔情交织的弧度,缓缓道:“不如……称为夫?”
话落之时,她看着林枫脸色一点一点绯红,从耳尖到颈侧,尽被霞色染透。
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双颊烧得如火,只得垂头避开灵萍目光,轻咳了两声,却掩不住羞涩。
灵萍忍俊不禁,轻轻握住林枫的手,悄然将他揽得更紧些,眉眼之间尽是温柔喜悦。
街市游人如织,越走越热闹。
有说书之人绘声绘色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有小摊贩售卖各色乞巧物,红豆绣球、七巧花囊、彩绳、团扇、宫灯、锦缎、玉佩,琳琅满目,更有杂耍喷火者聚众叫好,女子舞袖如云,衣袂翻飞,香风暗度。
林枫本体虚不能久立,却被这节日氛围感染,目光在众人身上流连片刻,心中一暖,眉眼渐舒,唇角不觉轻轻扬起。
他的手被灵萍紧紧握住,指尖轻蜷在她掌中,心头却前所未有地安定。
两人行至最喧闹的开襟楼前,众人围成一圈,中间七层檀木架上悬满五孔针、七孔针、九孔针,五色丝线,排列如虹,在晚风中似彩瀑垂落。
不少男女屏息凝神,对月竞相穿针乞巧,却因针孔繁复而频频失败,哀叹连连。
灵萍看了半晌,转头望向林枫,眸色一亮,笑意盈盈凑近,唇畔微动,气息拂过他耳际,酥酥痒痒:“阿枫……你也该去。”
“世上哪有比你更巧的人?”
林枫本倚在她怀中,被这一句低语惹得耳根发热,眼尾泛红,连呼吸都带了一丝轻颤。
他抬眼望灵萍,眼神中满是隐不住的宠溺与羞意,犹疑片刻,终是轻轻点头,走上前去。
众人见林枫一袭素衣,容貌清隽,气度温雅,虽俱不识身份,却也无不注目。
他纤指微抿,指腹沾了丝薄汗,拈起一缕五色细线,指尖仍略发颤,呼吸却已平稳。
林枫轻巧挽弯,指尖翻飞如蝶,只一瞬,线便穿过五孔针。
人群惊呼未歇,他又提线一挑,穿七孔而出,纹丝不乱。
众人屏息注目,林枫眼神凝定,双指挟五色丝线,轻转掌心,行云流水般,九孔细针穿线而过。
男女捧面惊叹,孩童拍手叫好,老者连连点头,连卖艺人都惊得止了鼓点,忽而齐声高呼:“得巧——得巧——!”
灯影重重,鼎沸哗然,众人爆出一片喝彩,欢声雷动,各个称奇,纷纷投以敬佩与艳羡的目光
林枫羞得耳尖发烫,手却未颤分毫。
他将最后一枚彩针轻轻插回盘中,侧身退至灵萍身侧,目光低斜,不敢看她。
灵萍眉目含笑,眼神中满是藏不住的骄傲与喜悦。
她轻轻勾唇,心头却微酸。
谁又知世上最巧之人,却是她日日为之揉腹调气、强撑病躯的……阿枫。
灵萍高高地扬起下颌,将满街的赞誉都当作献给她夫君的礼赞,伸手将林枫护在身侧,稍稍点头一礼,在众人目光之中缓缓离开,灯火铺路,香风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