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望着林枫眼角的泪痣与愈发瘦削的脸庞,心中泛起沉重的酸楚。
杏二呈来的脉案与诊册,她日日翻看,心头如压重石,盘旋不去——
林枫脉象虚浮,胎息弱而不稳,晨起必呕,饭食多吐,近来更是饮食难进,已至气血大虚、肝脉绞痛之境。
灵萍看着他这样一日一日耗下去,却什么都做不了。
一念至此,她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思绪,轻轻抚上林枫脸颊,掌心贴着他冰凉干瘦的肌肤,指腹极缓极轻地描过瘦削的颧骨,一寸寸刻画他的模样。
“阿枫……”灵萍语声极低,唇角略颤,却带着决意,“孤……实在放心不下。”
她顿了顿,眸中水光微闪,强自稳住,字字斟酌,缓缓道:“你身子不好……孤想……时时伴你身侧。”
“搬入承明庐可好?”灵萍望进那双沉静秋水般的眼睛,语调中带着一丝祈求,又有一丝不容拒绝的坚定,“离孤近些……”
林枫面色骤凝,下意识地轻颤一下,眉间稍凛。
承明庐是他摄政之时宫中居所,其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在众目睽睽之中,如今满朝风言风语,若搬入其间,势必引来非议无数。
林枫唇角动了动,却终究未开口,只垂眸低头,神情隐有不安。
灵萍看出他眉间异色,察觉他的抗拒,眼神微黯,强自一笑,语气缓下来,仍温声道:“……若你不愿……那……”
她眼中带几分不舍,轻轻握住林枫的手:“孤留宿你府中也可。”
灵萍语气极轻,近乎低声哀求,却带着破釜沉舟之意。
窗外疏星几点,桂影斜投,灯火半明。
林枫靠坐榻侧,身上覆着一层薄被,面容因病弱而更显清瘦,唇色微淡,眸中盛着一抹犹疑与克制的苦涩。
他垂下眼帘,目光凝在自己的衣襟褶皱上,眼神却空落落地没有焦距,袖下的手指紧紧绞着,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要从那片薄绢中扯出一些能支撑住心神的力道。
林枫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如一缕风般滑过唇边,带着迟疑的克制,藏不住轻颤的痛意,却仍是吐出那句几近本能的回绝:“……这与礼不合。”
他眼神静如古井,心却似一团乱麻。
灵萍眼神顿时一紧,面色霎时冷了几分,微仰的下巴缓缓收起,清冷眸光中蓄满了斟酌后的决断。
她本靠在他身侧,慢慢直起身子,衣袍流转间带起一缕清香。
灵萍转头凝视林枫,眼神里没有半分怒意,却也不再柔软如初。
她声线不高,带着压不住的倔强,字字惊雷:“……孤执意如此。”
“阿枫莫再讲……大道理。”
灵萍眼神如刀,仿佛透过他的眼眸直抵心底,一字一句,坚定无比,无可转圜。
林枫心头微震,唇角动了动,却仍低着头不语,长睫在眼下投下一抹阴影,连那颗泪痣也似蒙了尘。
他不是不想。
他自然想与她朝朝暮暮、枕侧相依,日日醒来第一眼便见到她,睡梦之中听她轻唤“阿枫”。
可他亦知得太清,倘若真让灵萍留宿近我宅中,朝野之间,世家门阀、文武百官……那些暗箭冷语、那些揣测毁谤,岂止千言万语?
他不怕自己受辱,却怕那一道道奏疏、一篇篇文章,化作无形的刃,落在灵萍头上。
更怕,怕她那一句“执意”成为来日里被口舌折磨、被时局反噬的由头。
他怎能让她背负这些?
灵萍缓缓俯身,双手覆上林枫的膝头,仰望着他。
林枫不敢与她对视,却仍感受到那目光如炬,逼得他再无退路。
灵萍柔声却果决如铁地开口,眼神里满是不容逃避的执着:“……阿枫若是说不出口愿意,便说一句不愿。”
她语气极缓,仿佛把整颗心摆在林枫面前,毫无保留:“只要你说……孤便作罢。”
“今日之后,再不提半句。”
林枫心头仿若被猛地重击,呼吸一滞,指尖更紧地揪住袖角。
他骤然抬眸,对上灵萍一双清透沉定的眼睛,唇瓣微颤,似想开口,可舌根像被牵绊,半晌竟发不出一个音节。
他说不出口“愿意”,更说不出口“不愿”。
他怎会不愿?
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他心底是如何不舍她。
自从这胎在体内扎根,他便一日一日越发依恋她的气息、她的身影、她的声音。
每一次她临榻而坐,他都忍不住偷偷多看她几眼,每一次她离去,他都要坐在榻上许久许久,才敢从她留在衣袖上的余香中清醒过来。
林枫心中泛起一阵酸意,所有情绪在胸腔翻涌、纠缠,仿佛堤坝决口,再无法抑制,一寸寸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他明知理智不可妥协,若她留宿,满朝非议、口舌如刀,可越是清醒,心绪便越是难耐。
他怕冷、怕夜、怕梦、怕她不在的那些寂寂无声。那一点点渴望在此刻格外猖狂,叫他几乎要不顾一切。
林枫终于轻声开口,语气低得仿佛怕被夜色听见:“……不可日日如此。”
话方出口,他自己都微微一怔。
细若羽毛的几个字,却已是林枫全部的妥协。
灵萍听得他松口,原本紧绷的神情瞬间绽开,眸中光芒陡然明亮,像暮春柳烟里泛起的一湾柔波。
她唇角微扬,低低地笑了一声,笑里是压不住的喜悦,是终于得偿所愿的心满意足。
灵萍眼中漾起调侃之意,忽地凑近,在那白玉般的耳畔轻轻道:“原来阿枫竟是……想要日日如此。”
林枫脸颊倏然绯红,耳根飞染胭脂。
他抬头看她,眸中带着恼,更多的倒是羞,微嗔地瞪了灵萍一眼,却全然无力。
“陛下——”林枫别过脸去,又无处可藏,似乎连脖颈都红了一圈。
灵萍望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心都化了,笑意止不住地浮在唇边,眉眼弯弯,眸中漾着盈盈春水。
她眼中泛着细碎光芒,轻轻抬手捧住林枫的脸颊,探身吻上他的眼。
那是极轻极轻、极其温柔的一吻,落在他睫羽之上,如蝶翼拂过,带着一缕暖意。
林枫眼睫微颤,身子微微一紧,双手稍稍抬起,伸出一寸,又顿住,仿佛不知是要推开她,还是——
指尖悬在她衣袖边缘,半晌终是落下。
落在她的背上,缓缓收紧,轻轻握住她的衣襟。
是屈服,是心软,是思念成疾,是终究放下所有骄傲与防备,只剩下这一句无声的——舍不得。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呼吸交缠,近得彼此心跳都能感知。
林枫低声开口,喃喃似梦:“……陛下。”
自那日松口,心意终得传达,林枫与灵萍之间便悄然生出微妙变化。
虽事务繁重、日夜不歇,宫中流言四起、朝堂暗潮不断,两人却仿若置身于风波之外。
灵萍每三四日便于夜深时悄然离宫,避过百官耳目,轻车简从,入近我宅中留宿,从未有过一丝迟误。
她每次至府,皆不声不响,卸去帝袍,披着寻常褐衣,替林枫暖手暖脚,轻声絮语,将他搂在怀中,运功催热掌心,落在他小腹,一寸寸推宫活血、引气归元。
林枫常于迷糊之间被灵萍轻揉唤醒,睁眼便见她眉眼中满是心疼怜惜,心头禁不住微微发热,所有委屈、病苦仿佛都因她的那一声“阿枫”而变得不再难熬。
灵萍又亲命人采来丈人崖深谷中独生的野菜,用山泉熬煮为羹,清淡柔润、略带甘甜。
初时林枫仍胃气不畅,食欲不振,羹香入鼻便觉欲呕。
渐渐,羹中味道与记忆中旧年竹屋时的清苦重合,在灵萍陪伴下,他每日勉强吃下小半盏。
灵萍见林枫虽难,却终于稍能进食,心中才略略安定些,眉间的忧色也隐隐散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