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骤然抬眸,收回所有柔情,面容恢复帝王之威,转头沉声唤道:“杏二!”
杏二即刻从屏风后应声而出,垂手恭立。
“究竟何时呕逆方止?”灵萍目光扫过,声音不高,语气虽仍克制,却已带了不容置疑的迫切。
杏二垂眸,面色凝重,躬身答道:“启禀陛下,若无他疾,常例三月可止。”
三月。
灵萍仿佛被这两个字击中,身形微微一颤,怔怔立在榻前,手指不自觉地紧攥成拳。
“三月……”
她眉心蹙起,喃喃复述一遍,低头看着林枫起伏不定的胸膛,眼中满是担忧,声音已略略发抖,“那……阿枫岂不是……还要受许久苦?”
林枫目光稍滞,唇角微动,似想安慰,却因虚弱与反胃,终究未能出口。
灵萍缓缓闭了闭眼,强自压下涌上喉头的酸意,再睁眼时已强作镇定,声音却终究藏不住颤意:“有何办法缓解?”
杏二面上略露迟疑之色,沉吟片刻,才道:“适才殿下所言……实属有理。”
“初孕呕逆,虽非人人严重,但寻常皆有,并无奇方速效,唯有静养。”
“若能益气开胃,寻得合口之食,或许能略减症状,不至完全食不下咽。”
他顿了顿,低下头,语声更沉:“但……殿下气虚血亏,积劳成疾,心神大损,胎息不稳,体质本已亏空,是以呕逆之症……较常人尤甚。”
灵萍胸中一紧,心头沉似压石,只觉如落寒潭。
若再如此下去……
她咬了咬唇,强挤出一抹极浅极淡的笑容,将那所有的惶急与心酸都压进轻柔的调侃中,语气仿佛轻松,实则喑哑至极,满是隐痛。
灵萍拉起林枫的手,轻轻握紧:“……阿枫,你想吃什么?告诉孤。”
“孤富有四海,不信找不到你能吃下的东西。”
她声音极轻,每一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笑着说这话时,眼中早已蓄满了雾意。
林枫垂着眼帘,神色微黯。
这些日子,各种菜品、药膳、羹汤轮番上桌,侍仆们绞尽脑汁,杏二杏三几乎把四季调养方都翻了个遍,可他仍一闻便吐,毫无胃口。
“……臣自己……亦不知……”那张清俊的脸此刻因虚弱而显得异常苍白,望着灵萍急切又勉强从容的样子,喉间轻轻动了动。
林枫话音低微,语调缓慢,忽地静静勉力抬手,指尖极其温柔地轻轻描过她的眉峰。
残烛爆开灯花,将他惨淡的唇色映得愈发骇人:“陛下……咳咳……蹙得都要打结了。”
林枫抚平她那因忧愁紧锁显出的淡淡细纹,声音清淡,几不可闻,仿佛是融在夜色里的风,藏着一丝自责与怜惜:“日日心力操劳,批奏至深夜……消瘦了许多……憔悴了许多。”
“陛下……”他眼神温柔地望着灵萍,气息紊乱,冰凉指尖轻轻擦过她眼下青影,“该好好用膳安寝……”
室中烟气袅袅,药香混着夜凉,窗外有风穿枝,树影斑驳如水墨。
榻上两人相对而坐,灯火在彼此眉眼间投出一层温柔的晕光,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林枫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灵萍望着他憔悴如雪的面庞,心头翻涌不止。
夜灯幽幽映林枫颊上,将那张日渐清瘦的脸照得更显柔弱,眼下的泪痣染着些许阴影,仿佛也蒙了病容。
灵萍缓缓伸出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那双素来修长有力的手,指腹有着常年执笔与练剑留下的浅茧,如今却是无力地垂着,枯瘦得惊人,触感之下只觉骨节嶙峋,几乎无肉可言。
灵萍的掌心一点点贴紧林枫仿佛只剩余温的手,像是试图以自身的热度替他融尽寒意。
“阿枫……”她低声唤道,语气轻柔,好似怕惊扰林枫虚弱的神魂,“不必担忧孤。”
灵萍眼神落在他脸上,嘴角轻轻弯起一丝安抚的笑,声音却不稳:“倒是你这般吃不下东西……”
她话未说完,林枫眸中略动,低垂着的眼睫微微一颤。
他将手轻轻从灵萍指间抽出,却并未放开,只反握住她的手,话音仿佛落雨无声:“臣……并无何想。”
林枫说得极平淡,却藏着一丝近乎苦涩的茫然。
他原本便是喜静寡欲之人,如今怀孕体虚、晨昏呕逆,竟连自己口腹之好都不曾明了。
林枫顿了顿,忽而语锋一转,抬眸望向灵萍,眼中浮起一丝清浅的温意:“不如……陛下告诉臣——陛下想吃什么?”
那一瞬,他眼中的沉郁似也褪去几分,仿佛将所有心思,都寄托在了她一句回答之中。
灵萍略怔,本欲顺口回应“孤也不知”,话至唇边,忽然心头一动,念起旧事,颊边缓缓泛起一抹轻浅的笑意。
她眼波微动,低声道:“……丈人崖的野菜羹。”
记忆如潮水漫过——四年前初见那日,少年踏月而来,背上竹篓中野蕨还沾着寒露。
他将粗陶碗推至她面前,汤羹里浮着星点火腿碎,香气混着松针清气萦绕在竹屋。
那一瞬间,林枫神色果然有了变化。
他怔了怔,眸光轻颤,唇角缓缓扬起一抹真正的笑意,如春水初融,映出眼中星点温光。
“没想到,”林枫低声道,声音微哑却带了点浅浅的开怀,“陛下如此……平易近人,竟记得那山野小菜。”
灵萍见他笑了,心头百味纷陈,酸涩、暖意、释怀、眷恋,一齐交织而起。
她眼中微光一动,似有水意暗涌,轻轻握紧林枫的手指,唇边的笑意也随之染了几分俏皮:“阿枫……终于笑了。”
语调轻缓,似在调笑,实则几近哽咽。
林枫一怔,眼中光影微晃,唇边的笑意未散,胸口像被什么柔柔触了一下,心弦已被她悄然拨动,泛起涟漪。
他轻轻吸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化为一声低低的叹息。
灵萍望着林枫,眸中泛起水光,三分撒娇、七分缱绻地道:“……萍儿……想念师兄的手艺了。”
那一句“师兄”,轻得几不可闻,却柔得仿佛能将人骨血都唤软。
林枫听得心头泛起微微颤意,缓缓伸手,极其温柔地抚上她的发顶,指腹一寸寸拂过她额间细软微卷的青丝。
他声音低柔,仿佛梦呓:“……臣也想念。”
丈人崖上的日日夜夜。
两人相视一笑,四目相交,皆是沉沉情意,如同旧时幽梦,被重新点燃。
笑容中没有波澜,却有万千情绪沉浮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