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灵萍便将政事尽数揽于己手,不许林枫再操心一分。
凡属秦王署理之权,尽数回收。大小政务一律绕过秦王,无论战事兵粮、法度刑案、吏部升调、宗庙祭典,朝堂奏疏,皆直呈帝座,再不过秦王之目。
朝中震动,群臣议论日盛,皆道:“陛下与秦王,果然已失和。”“昔年政事分掌,如今独揽其权,可见秦王失宠。”
风起于青萍之末,语藏刀锋,遍传庙堂私邸,满朝皆在观望。
灵萍卯时临朝、申时退政,从早到晚,几乎无片刻歇息。纵然如此,她仍每日在宫中处理政务之余,微服前往近我宅中探望林枫,或仅是远远望一眼,或入室与他低语片刻,又悄然离去。
而林枫只每日静坐书室,看着灵萍批阅的奏疏字迹,细细辨她笔锋深浅是否疲倦,又遥遥望向门外,看她来时是否气息短促、面色憔悴。
灵萍每日强装从容,他心中五味杂陈,只觉爱与愧交织,疼惜万分。
纵然早已免去政事操劳,不再批阅奏疏、处理朝章繁务,林枫却仍日渐憔悴,颧骨微突,唇色惨白,肩背如削,气血愈发微弱,迅速消瘦得惊人,仿佛连衣袍都撑不起来。
原本就清瘦的身子,如今更是如风中残叶,稍一动便似要断裂。
灵萍日日得报,心中如焚,每每退朝批阅奏疏之余,心头却始终悬着近我宅那一角灯火。
她心中焦灼不宁,终今晨寅初,未及更衣,便匆匆前往探望。
夜露未干,天光尚冷,草叶上皆覆寒意。
灵萍快步直奔内室,方踏入庭院,便听得隐隐传来呕吐声。
那声音极轻极细,却带着难掩的痛苦之意,一下一下牵扯着她的心神。
灵萍心下一凛,快步绕过廊角,帘幕甫掀,迎面便是一股药味与呕酸夹杂的气息。
她步子稍顿,眼神略凝,只见林枫斜倚软榻,整个人瘦削如纸,面色惨淡,唇色泛白,额头覆满冷汗,薄衫微敞,颤着手捂在心口。
他侧头面朝榻侧的净盂,脊背弓起,断断续续地干呕着,声音沙哑而急促,几乎每一下都伴随着胸膛的剧烈起伏,似是要将五脏六腑一并呕出。
那净盂中已有数次呕吐痕迹,浅黄稀薄的药汤与残羹混在一起,映得人心惊胆战。
林枫整个人几乎是靠意志才撑在榻边,喉中呕声频起,却根本吐不出什么,只是胃中翻腾不止,吐到最后,几乎是靠抽搐在发声。
“阿枫!”
灵萍脸色骤变,忙疾步上前,坐在他身侧,双臂一展,将他身子轻轻扶入怀中。
林枫猛地一颤,呕出的气息带着雪芝的苦香,额角冷汗簌簌滴落她绣着金凤的广袖。
温凉相触之间,灵萍只觉他像是从冰水中捞出一般,背脊凉得渗人,发丝湿冷地贴在鬓边,连贴近的唇角都在微微颤抖。
“阿枫……慢些,慢些……”她一手稳住林枫的后背,一手轻柔地为他轻拍背心顺气,温热的掌心不住地在他背上来回揉着。
林枫靠着灵萍,整个人微微发颤,脊背上的肌肉因为反复干呕而僵硬如石。
良久,他胸中恶气才略平复,稍稍止住呕意。
林枫整个人虚软无力,喘息着靠在灵萍肩上,胸膛剧烈起伏,眼神涣散:“臣……失仪……”
那声音轻得仿佛一片羽毛落地,听来却叫人心碎。
灵萍心中猛然一紧,低头看着他,眼眶发涩,轻轻拭去林枫额角汗水,手掌覆在他冰凉的背脊上,语声极尽柔软:“怎么……怎么吐成这样……”
她的声音轻而颤,眼中满是焦灼与自责。
林枫动了动唇,想说“无碍”,可胸腔一阵一阵翻涌,话尚未出喉,便被一阵急喘堵回,面色更加惨白,只能低声喘息,手指微颤地握紧灵萍衣襟。
他侧首避开她目光,仿佛不愿她见自己此刻虚弱至极的模样。
侍仆小心端着朝食进来,是山药银耳羹,外加些许素粥软点,热气腾腾。
灵萍看着林枫,心疼更盛,强自稳住情绪,亲自接过食盘,将他扶靠在软枕上坐起,舀起羹汤,送至唇边,温声道:“阿枫……用一点罢。就几口,好不好。”
她声音中满是哀怜,似是在哄一个病中的孩童。
林枫眼神微动,勉力坐直了些身子,可汤匙方近唇前,一股甜腻香味在鼻息中骤然放大,原本尚压下的烦恶之气瞬间翻腾。
他脸色骤变,指节收紧,喉头猛缩,眼中闪过一瞬慌乱,却仍咬牙硬生生将羹送入口中,咽了下去。
胃中空空如也,汤汁方入喉便似火焰般烧灼。
林枫勉强吞下两口,可呕意如浪潮奔涌,再如何强撑也止不住了。
他陡然转过头,伏向净盂,身子猛地一抖,剧烈的呕吐翻江倒海般袭来。
“呕……呃啊——”
一股酸水夹着方才强吞的羹汤尽数吐出,喉中酸楚灼痛,口鼻发热,连耳中都嗡嗡作响。
吐罢仍不止,林枫干呕起来,胸膛剧烈起伏,肩膀一抽一抽地颤着,像是要将整个身子都翻出来。
他连喘息都来不及,只是不停地干呕,脸色青白交加。
林枫几乎再无力抬头,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靠着灵萍的怀抱,像落水之人紧抱着最后一片浮木。
“杏二何在!”灵萍大惊失色,刹那红了眼眶,连忙将汤盏放回几案,一手护着他肩颈,轻拍背脊,一手贴住胸口来回抚顺,一下一下揉在他泛冷的心口与腹前,声音急促:“慢些……慢些……阿枫……”
她转头怒喝:“怎么侍奉的!”
声音穿透整个内室,如寒霜刀刃掠过众人心头。
侍仆吓得面色煞白,登时跪倒,满脸惊恐,战战兢兢伏地不敢言语。
灵萍还要发作,身侧传来一声虚弱的咳息。
林枫缓缓抬头,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眉头微微蹙起。
“不……怪他们……”他伸手虚拦,攥住她挥落的广袖。
林枫勉力抬首,唇色灰败如经年旧纸,眼尾那颗泪痣却红得妖异,喘息着摇了摇头:“是臣……自己……吃不下……”
他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几乎是用尽所有气力才挤出这几个字,说罢,眼睫轻颤,缓缓垂下,再也无力言语。
灵萍紧紧凝视着林枫那愈发消瘦、近乎透明的面容,一手握着冰凉微颤的手,一手轻轻抚过他下颌那条日渐清晰的骨线,鼻尖泛酸,心中一寸寸紧缩。
林枫羸弱至此,锁骨清晰可见,衣衫下的胸膛也单薄了许多,连呼吸都带着一丝虚喘,眼角下那一颗泪痣愈显突兀,仿佛映出了他此刻藏在眸底的沉痛与忍耐。
“如此下去……”灵萍哑声低语,怕惊动了他似的,又怕惊动了自己胸中摇摇欲坠的情绪,“身子怎么吃得消……”
她声音微颤,眉心紧锁,眼中尽是隐忍不住的忧心与疼惜。
“这半月……你已瘦了许多……”
灵萍语调低微至几不可闻,喉间哽咽如堵,一句话尚未说完,心内早已是一片凌乱与悔恨交织。
林枫看着她,心头一紧。
他知自己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灵萍日日将奏疏一摞摞堆在御案前,而心却始终悬在近我宅这一隅。
他不愿她担心,更不愿她自责。
林枫伸出手,缓缓握住灵萍温热的手指,指尖虚弱地摩挲着,掌心用力包裹,稍稍捏了捏,像是想传递一点安慰,一点力所能及的温柔,以这点微末的温度安抚她。
他慢慢低头,手覆上平坦小腹,轻轻抚过那处尚不显形却牵动魂魄的所在,语声低柔如水:“初孕之时……总是如此。”
林枫眉眼温软,仿佛要将灵萍眼底所有惊惧都尽数抹去:“陛下莫忧。”
他尽量让语气平稳柔和,唯恐惹她心中更乱,可这几字刚落,灵萍眼眶便悄然泛红。
她垂眸凝视林枫的动作——那一只瘦削的手正落在他自己尚未成形的胎息之上,那手掌明明如此羸弱,却护得极其用心。
灵萍心中一涩,好似有刀刃缓缓地割过。
她眼中情意浓得几乎化不开,仿佛要将林枫整个人都牢牢捧在掌心,却又深恐他随时会从指缝中滑落。
灵萍抬手,轻抚林枫发间,指节穿过那一缕一缕因冷汗而贴于额侧的发丝,声音沉郁:“你叫孤……怎么不忧。”
这句话低得近乎呓语,轻得仿佛一缕风,语意却沉似千钧,字字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