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萍站立原地,望着林枫的身影,指尖微微发颤,眼神空茫,却强自稳住神情,不让自己再前进一步。
两人就这样静默相对,一方目光低垂,死死躲避,一方眼神灼热,哀痛难掩。
杏一从廊下走来,步履极轻,仿佛生怕惊扰这即将崩塌的寂静。
她悄无声息地来到灵萍身侧,低声道:“陛下……殿下身子,实不可再伤情动气……”
话说得极轻极谨慎,却如一记暮鼓,将灵萍从情绪边缘唤回。
她闭了闭眼,指节微颤地抚过衣摆,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头翻涌的酸楚与怒意,语调不自觉染上几分微哑:“好。”
灵萍抬眸望向林枫,眼中仍有未尽的情绪,语气却已缓和下来。
“天色已晚,阿枫……早些休息。”
字字句句,极缓极稳。
“定要按时用饭、服药,安神静心,莫再操劳。”
她的声音中带着哽咽与不舍,刻意如寻常交代般,仿佛是要将这份担忧强行梳理得平整不动,却终掩不住语尾的颤抖与落寞。
“杏一留下。”灵萍侧头吩咐,目光如霜,“照料秦王起居,半步不得离。”
杏一正待躬身应命,林枫本沉默不语,听闻此言,忽然神色一变,几步上前,抢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不——不可!”
他第一次显出微微的慌乱与拒绝,眼中透着执拗:“医药一途……杏一最擅,当留于陛下身侧侍奉。”
“臣……无碍,毋须特意随侍。”
灵萍看着林枫唇边泛白、气息未定的模样,蓦地眼神一涩,像是所有情绪被一句“臣无碍”唤起,终于再也压不住。
她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握住他的双手。
灵萍的手炽热而急切,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发红,仿佛抓住了林枫最后的温度,不容挣脱。
“手这般凉……还说无碍?”她低声轻斥,语中却尽是颤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心痛。
林枫下意识要抽回手,却被紧紧握住。
灵萍凝视他,眼中水光浮动,盛满了哀恸与柔情,像是溢出的海潮,一波接一波冲刷林枫心底那道防线。
她眸色沉沉,语气却轻柔得仿佛一羽微尘:“便单是为孤……安心,好吗?”
她不是以皇命压他,不是以身份逼他,只是一个爱他入骨的女子,用尽所有柔软、所有心力,请他留下一个人陪伴。
林枫听得心口一震。
他望进灵萍湿润通红的双眸,那双眼中有千言万语,有哀意与委屈,有旧梦未醒,有执念未了。
他一瞬间动摇了。
终究,他从未学会拒绝她的眼泪。
林枫垂眸,压下所有情绪,嗓音干涩、虚弱,低得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近乎孩子般的固执:“……总之,杏一不可。”
灵萍手指微颤,轻轻执起他那双骨节分明、略显冰凉的手。
她的眼睫垂下,在昏黄灯光中投下一片浅淡阴影,仿若遮掩眼中将要滴落的情意。
灵萍将林枫十指缓缓托于掌心,一根一根抚过、摩挲。
他每一指节都略显瘦削,手心因常年执笔握剑而留有薄茧,透着一股细密的凉意。
她低下头,在林枫食指第二节轻轻一吻,再吻中指、中指指背、无名指节,极其缓慢而虔诚,仿佛他每一寸肌肤都承载着不可言说的深情。
灵萍的唇温热,带着一丝发颤的执念,一指一指地吻过去。每落一处,林枫的指尖便微微一颤。
每一吻都轻极了,如羽落雪覆,却也重极了,仿佛烙印入魂。
林枫整个人像被定在原地,唇角微动,却未发一言。
他只任由她这样亲昵而庄重地吻着,心中泛起一股既羞且痛的酸意,眼角仿佛也有些湿意。
灵萍吻至小指根部,唇边仍残着林枫手中微凉的温度,缓缓抬头望他一眼,眸光晶亮,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藏着一寸一寸的缱绻与不舍,低声如誓:“好……万事都听阿枫的。”
她说得极轻,宛若春水细流,却带着柔韧的力量,如山海盟誓,一诺千钧,让他再无力抵抗。
林枫怔怔望着灵萍,胸口仿佛被什么填满,却又酸涩如堵,喉头一紧,眼睫轻颤,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不敢再看她。
灵萍见他气色稍稳,便不再多言,轻轻扶他起身。
林枫药力已起,但身子依旧沉重乏力,步履虚浮。灵萍一手将他揽住,另一手环至他腰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半扶半抱着,一步一步回入内室。
榻帐已启,香暖袭人。
灵萍将林枫安置软榻之上,先拭了他面上微汗,替他解了外袍,再取来干净衣物,极轻极缓地更换了,动作一丝不苟,温柔得仿佛怕惊醒梦中之人,带着情人间柔软难诉的缱绻。
林枫静静望她一眼,眼神恍惚而温软。
灵萍低声道:“你歇着。孤这就走。”
林枫欲言又止,只轻轻颔首。
灵萍却坐在榻边,凝望着他眼神渐渐沉静、呼吸渐趋平稳,才缓缓起身。
她伫立榻前良久,终是替林枫压好被角,俯身在他额角轻轻一吻,转身离去。
天色如墨,回宫后,灵萍未召任何侍君,只换了素衣,命人收起妆匣、珠钗,径直独往清凉殿。
入寝前,她召来影胤中专于医道的杏二、杏三,善于近身护卫的梅二、梅三,沉声吩咐:“自今夜起,分值轮番守在秦王左右。杏二、杏三照顾饮食汤药,梅二、梅三严查出入。若有半点差池……你们四人,提头来见。”
四人听得心惊胆颤,伏地应命。
灵萍又道:“凡秦王有吩咐,先安其意,再奏予孤知。”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力。殿中诸人便皆知,秦王之于陛下之情,已非寻常。
灵萍遣人守林枫,自己却独宿清凉殿。
夜静更深,殿内空落,炉中只焚着一支安神沉香。她披一袭月白长裳,倚窗而坐,月色照在眉心,也照在自己空落落的怀中。
灵萍忽地一笑,自嘲而凄凉,看着远处宫灯摇曳,一宿未眠。
林枫虽已入榻,却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身下锦褥早已换新,药香隐隐,内室无一人声。
林枫眼神幽幽望着帐中天顶,心中胡思乱想,不断浮现灵萍回宫后,面对着那一群新纳的世家子弟。
他只觉胸中发闷,心头泛酸,连呼吸都仿佛呛了血,腹中也牵着不适起来。
她会召谁入夜?谁会坐在榻前为她解发?
思及此处,林枫不由紧了紧被角,心口一阵酸疼,不忍再想。
他翻来倒去,眼角泛红,咬唇强迫自己入睡,可偏偏止不住还是想。
子时将近,守夜的杏二早察觉林枫辗转反侧,便执灯入室,替他添香调炉。
宁神香缓缓燃起,药香中带着一丝微甜的沉香气息。
杏二见林枫面色憔悴,迟迟未眠,略一思量,上前几步,轻声启唇:“殿下……安心。”
林枫微怔,转头望他,眉心尚锁,喉头轻动,声音压得极低:“此言……何意?”
杏二躬身行礼,低眉顺目,语气温缓而笃定:“陛下遣臣相告——只说,殿下安心。”
林枫心头一震,睁大双眼。
她竟叫人来回这句话……
他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原本缠绕心头的重雾蓦地散去一角。
她今夜……并未召人。
林枫微微抬眸,目光落在帐顶的金丝绣云上,微不可察的笑意缓缓爬上唇角。
良久,他终于慢慢闭上眼,呼吸渐趋平稳,眉间紧蹙稍解,心底某一处轻轻放下,像是多日悬空的寒潭终于落了一滴暖雨。
那一夜,林枫沉沉而眠,梦中无风无雨,唯有微光铺地,旧书落笔,灵萍倚案而坐,纤指覆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