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红药 第11章 你将这孩儿……置于何地

夜色如墨，月光静谧。近我宅庭院沉于一片寂然之中，风过花影微摇，草丛细碎虫鸣。数点灯火若隐若现，明明灭灭，仿佛潜入凡间的碎星。

林枫刚服过药，身子虚软，靠在榻上休息了一刻。

待他稍稍回神，灵萍便轻轻握住他的手指，柔声道：“来。”

林枫微怔，尚未开口，灵萍却已伸手捂住他的眼睛，语气带着一丝藏不住的雀跃与紧张：“别看……孤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的手指温热、柔软，带着清浅的香气，虚虚拢着林枫的双眼，另一手则绕到他腰后，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内室。

林枫方服药不久，身子尚未全稳，脚步虚弱而轻缓，掌心覆在灵萍手背之上，指尖微微蜷紧。

月光洒落廊下，他的衣袍在地上拖曳出一层影。

林枫未问，只顺从地被灵萍细腻的呵护牵引着。

他能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热得像她的心在自己胸膛里跳动，急而不乱，温而不燥。

走过回廊，穿过月下的碎石小径，夜风微凉，拂动两人衣角，带着草木气息与繁夏花香。

“抬脚，当心石阶。”灵萍在林枫耳畔低语，掌心托着他肘弯。

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让林枫踉跄一下。

灵萍将他引至庭中石亭前，足下步伐略停。

“好了，”她低声笑了一下，在林枫耳畔呢喃，“阿枫……可以看了。”

灵萍缓缓将覆在他眼上的手移开。

林枫睁开双眼。

微光轻舞，恍如星海。

他眼中倒映着点点萤光，满庭之间，不知何时被布置得宛如光之梦境——无数萤火虫自林木间、草丛中飞起，缓缓盘旋，在夜色中铺展成一幕温柔而梦幻的景象。

光点如雨，仿佛无数微星坠入凡尘。

林枫怔住了。

他站在这片柔光之间，呼吸微滞，双目瞬间溢满了温意与潮湿。

林枫一时间不知是身处梦中还是人间，胸口忽然温热，像是所有冷痛与苦楚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

“……这是……”他声音极轻，带着一丝未稳的颤音。

灵萍静静看着林枫眼中惊艳与感动交织的神色，心中微热，轻轻凑近他耳畔，声音低柔如风：“这是……孤为阿枫准备的生辰贺礼。”

这一句极软，像是害羞地吐露心事，又像是千般情意在一语间倾注。

林枫喉头一哽，心弦微动，眼眸在夜色中悄悄泛红，连指尖都因情绪激荡而轻颤。

他想握住灵萍的手，却又怕抓得太紧，怕那一瞬梦境会碎，怕这一刻从此再不可重来。

一时间林枫仿佛被点燃，却又无处宣泄，只能静静站在满天萤火之下，任它们从肩头、袖边、发梢飞过，照亮他眼角的那一颗泪痣。

灵萍悄悄绕到林枫身后，双臂环着腰，轻轻将他拥入怀中。她的下巴搁在林枫肩上，唇贴着他衣领，嗅着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与书墨气息。

就那样看着院中星光飞舞，肩头相贴，呼吸交融，无须言语，立在满庭飞光之间，天地仿佛只余他们两人。

良久，灵萍望着满天流萤，轻声开口，话音比夜色还要柔软：“阿枫，你既已身怀皇胎，拖延不得。”

她顿了顿，语气平稳，每一字却都铿锵如玉，含着不能违逆的坚定：“孤……回去便下诏立后。”

话音方落，林枫身子猛然一僵。

那一瞬，仿佛连风都凝住了。

他一言不发，眼神黯了下去，视线落在庭中流转不定的萤光中，好似整个人的魂魄都被牵引着飘远。

林枫的手指悄悄收紧，藏在袖中的一只手微微颤抖，像是要攥住什么，却又注定要失去什么。

沉默如死水般蔓延。

灵萍见他迟迟不语，心头顿时沉了一寸。

她终于压不下心中翻涌的酸涩与失落，盯住林枫的侧颜，又等了片刻，声音忽然带了些颤意：“……难道你……还不愿与孤成婚？”

“那你将这孩儿……置于何地？”

“又将孤……置于何地？”

灵萍一句一顿，低到极致，字字带泣。说到“将孤置于何地”时，她声音几乎碎了，仿佛压抑一夜的所有情绪都在这句话中全数溃堤。

林枫垂下眼眸，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心像是被利刃慢慢割开，一寸寸拉扯，剧痛不止。

他当然想。

他想与她成婚，想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旁，想用手抚过她的指，想将这宫闱江山都藏入她眼里。

可他怎敢？

一旦立后，朝中非议必起，他怎能将这把刺转嫁于她？

他身为王兄，身为太傅，身为……出身污浊、不可告人的影胤之首，怎配与她同登帝阙？怎敢连累她背负天下人的冷嘲热讽？

更何况……他不能承受日后她因这一诏成婚而生悔。

他不愿面对，不愿去想。

林枫闭上眼，手指紧握，心绪杂乱如麻，胸中郁结翻涌。

灵萍看着他沉默的模样，心中一片苦涩翻涌。

仿佛感知了他的逃避，她忽地抬手轻轻拂过林枫鬓边一缕碎发，柔指像是拂着珍宝，也像是在触碰他心中最深最隐的痛处。

“……自端午后，你便束发。”灵萍眼中满是执念与哀意，声音颤抖，“其实你心中，也早已许孤为夫妻。”

“是不是？”

她站在林枫身前，微微仰首寻着他的双眸，眼中盈着热意，情绪几近崩溃。

“你回答孤……”

灵萍的声音极静，极缓，却像水滴石穿，字字都打在林枫心上。

她红着眼眶，目光执着而炽烈，像是要将林枫看穿，灼透他的心。

林枫却仍低着头，不住回避灵萍的目光。

片刻间，气息失衡，情绪起伏，他心脉翻滚，千言万语堆至喉口，却一字也说不出。

林枫眼前发花，胸口倏地一紧，胃中翻涌，气血冲脑，忽地一阵急促喘息，弓身闷咳不停。

“咳……咳咳……”

咳声压抑却越来越剧烈，他一手掩着唇，一手把着庭中石栏，整个人微微颤抖，连指节都泛白。

灵萍骤然色变，忙扶着林枫的肩，稳住脊背，轻拍后心，柔声道：“阿枫，莫急，莫急……”

她眼中满是惊惶，一面将他揽入怀中，一面顺气揉脉，指法沉稳而细腻，掌心贴在胸前，渡入丝丝缕缕的真气，安抚心脉。

林枫咳得肩膀发颤，半晌才缓过气来，额上微汗涔涔。

夜色已深，庭中萤火散尽，凉风乍起，吹乱了他鬓边几缕湿发。

林枫唇色泛白，眉头微蹙，气息仍不匀，缓缓撑起身，仍残留几分虚软，却执意从灵萍怀中坐直。

他垂下眼帘，长睫掩住眸中翻涌未息的情绪，沉默许久，低低地开口，嗓音带着压抑过久的疲惫与沙哑，轻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散于风中：“陛下……该回宫了。”

林枫缓缓将自己从她怀中挪开，抬眸望向远处未熄的灯火，眼底晦暗一片，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衣角。

“今日新纳侍君……不宜令他们……空守。”

话音落下，灵萍倏地身形一震，仿若冷水自头淋下，将身上余温尽数熄灭。

她还未从心惊与疼惜中回神，听得此言，好似一瞬间被人狠狠剜了一刀，血腥翻涌，气息顿滞。

灵萍怔住了，面上颜色尽失，睁大眼看林枫，不敢置信，眼中浮上一层雾气，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颤声开口，呼吸微窒，声音低哑，仿佛从喉中挤出：“你叫孤……去找别人？”

灵萍抬头望向林枫，眸光颤动，却执拗地试图看清他眼底是否真的只有冷漠。

“你明知……孤只愿……”

话未说完，林枫却猛地偏过头，仿佛不愿再听一字。

他眼中浮出一丝濒临崩溃的挣扎，眉心紧锁，唇角因咬紧而泛白。

林枫突然打断她，语声陡然拔高：“陛下。”

两个字，一如利刃，斩断所有柔情。

语落之瞬，他已强行自灵萍怀中挣脱，脚步踉跄退开三步，似是用尽全身气力才将自己与她隔开。

灵萍双臂微张，仍维持着方才抱紧林枫的姿势，只是怀中已无人依靠。

泪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夜风吹起灵萍的衣袍，衣角猎猎，宛若飘摇不定的心意。

庭中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夏风轻轻掠过，萤火虫散入浓浓夜色，月光投下两人拉长的身影，却再难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