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不知何时醒转起身而来,也许是听到语声,也许是心有所感。
他站在那里,看着灵萍,一言不发。那双原本温润如水的眼眸,此刻竟是一片灰沉冷寂,毫无光彩,毫无温度。
灵萍看清的刹那,心中如坠深渊,唇动欲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林枫却仿佛什么都听清了——“落胎”二字在他耳中,如雷贯顶,直劈心魂。
那一瞬,他似乎听见心中什么悄无声息的碎了。
林枫怎么也想不到,灵萍会在他命悬一线时,第一句话,便是如何堕去腹中骨血。
他眼神微颤,怔怔站了片刻,却不言语,只将头低下一寸,缓缓转过身。
那背影消瘦得近乎透明,脚步极轻,却沉默着步步走远,带着某种苍凉决绝之意,仿佛要将所有感情一并掩埋,头也不回地离去。
无声却更胜万语。
林枫赤足踏过冰冷砖石,脚步被门槛绊得踉跄也未曾停顿。廊外风起掠过他衣袂,恍若要将这抹孤影撕碎在暮色里。
灵萍骤然反应过来,心头一空,面色发白,失声唤道:“阿枫——!”
她疾追上去,发间金步摇坠珠乱撞如急雨,一把从后将林枫箍入怀中,掌心触及的肌肤冷如玄冰。
“别走!”灵萍几乎是哭着扑上去,双臂死死缠住他纤瘦如刃的腰身,紧紧锁进怀里。
林枫身形一震,欲强行挣开她,双臂微微用劲,却因体虚无力,只换来自己一阵晕眩。
“放开。”他的声音低哑,冷得几近彻骨,却带着掩不住的哽咽。
灵萍双臂环绕林枫的腰,指尖微颤,却不肯松开半分。
她额头轻轻靠在他肩上,牢牢抱住林枫,整个人仿佛贴进了他肌肤里。
灵萍喉头一紧,气息炽热,眼泪终于再也克制不住,滴滴滚落:“阿枫……阿枫……”
她一声接一声唤着,声音中满是懊悔、痛惜、祈求,只盼这声声轻唤,能将他从崖边带回。
林枫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里。
他肩头颤了又颤,咬紧牙关不肯回头,不让自己再软下,不愿眼中那点热意流出。
可忽然,林枫感到灵萍的泪——
炙热的泪水,绵绵如雨,悄然打湿肩头,浸入肌肤,沉入他那颗已经被失望与病痛撕裂的心。
林枫的肩膀终是一点一点垮下,僵硬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动,仿佛雪山开始融化。
他冰冷的指尖,轻轻颤着,缓缓摸索着覆上灵萍的手背。
暮色渐浓,晚风将林枫未束的青丝吹得凌乱纷飞,几缕发丝黏在泛着冷汗的额角,衬得他眼下那片青影愈发深重。
灵萍只觉双手一紧,像是被什么极其柔软、又极其绝望的东西攥住了。
林枫骨节分明的手,轻轻触在她掌背,仿佛在试探,又仿佛在请命。
他将灵萍的手轻轻握住,缓慢地、带着些许怯意,也带着克制至极的渴望,将那冰凉的手指贴在她掌心,唇微动,低低地开口:“臣……想要。”
声音极轻,带着些许喘息,仿佛一阵风过耳边,脆弱得几近消散,却又像一枚滚烫的炭火,烧得灵萍心口瞬间绷紧。
林枫眼神中无一丝奢望的贪婪,唯有一种卑微而坦然的渴求,那是深藏数年的隐忍,此刻终于压不住地轻声问出:“陛下……许吗?”
他垂眸望着两人交叠的手,睫毛在苍白的眼睑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藏不住的一丝紧张从眉角滑落,唇瓣紧抿,连呼吸都微微收束。
灵萍心头一震,眼中蓄满的泪,倏然落下。
“阿枫想要便要……”她的声音颤抖如丝线断裂,“孤只是怕……”
话未说完,林枫便轻轻转身将灵萍拥入怀中,低头吻住她的唇。
那一吻带着颤意,却是极深的温柔,像是溺亡者最后的挣扎,又似春蚕吐尽最后一缕丝。
那一点点温热轻轻吻下,如蝶掠水面,却又在触碰之间将灵萍所有的畏惧与自责都一寸寸抽离,将未尽的话语尽数封缄。
她浑身一僵,缓缓闭上眼,泪水颗颗滑落。
林枫虚浮的呼吸拂过灵萍润湿的眼睫,唇瓣厮磨间尝到她咸涩的泪,喉结微动,终是退开半寸。
他缓缓睁开眼睛,凝视着灵萍泪意朦胧的双眸,那里面盛着太多情绪,悔恨、心疼、惊惧、深情,仿佛下一瞬便会崩溃成雨。
林枫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声音低缓却坚定如誓:“陛下……莫怕。”指尖抚过灵萍染泪的颊侧,描摹她的轮廓,似要将这副容颜刻入骨血。
那一瞬,灵萍仿佛听见了万籁俱寂之中,两人心跳重叠在了一处,平稳又温柔。
灵萍坐在榻边,手中捧着一盏银胎瓷汤盏。药香微苦,颜色温黄,热气蒸腾,是杏一方才所开安胎宁神之汤,药材选得极是精贵,乃是催宁之本,不可怠慢。
她舀起一匙,送至林枫惨白的唇边。
林枫轻轻侧头,抿唇推拒,声音哑然:“臣自己来……”
他执意要接药盏,手却微微颤抖。
灵萍没有松手,定定看着林枫那双藏着隐忍的眼,眸光沉静而温柔,仿佛盛着月色的湖水:“孤想……照顾心悦之人。”
短短一句,软得如春风拂面,却又重得如千金压心,像是跨得过身份、世俗、命数的鸿沟,字字落入他心底。
林枫略略一怔,面颊悄然浮上一抹绯红。
他低垂眼睫,默默放下手,终于不再拒绝,任她将温热的匙缘抵上唇瓣。
林枫张口饮下,喉结艰难滚动,药汁咽入的瞬间胃腑翻涌。
只一小口他便忍不住皱眉,一手猛然攥紧锦褥,指节泛白,另一手死死抵住心口,淡青的经络在如雪的肌肤下突突跳动,冷汗顺着脖颈没入衣襟。
灵萍慌忙搁下药盏,掌心贴着林枫单薄脊背缓缓抚动,触手尽是嶙峋骨节,仿佛稍用力便会折断。
她拭去他唇角药渍,绢帕掠过微颤的唇瓣时,忽觉掌心下的身躯剧烈一震。
林枫猝然侧身干呕,青丝垂落掩住煞白面容,瘦削肩胛在素衣下起伏如折翼之蝶。
灵萍将他揽入怀中,下颌抵着林枫冷汗涔涔的额角,轻轻抚在他心口,细细顺着气脉。那只手贴着林枫胸前温热的肌肤,掌心传来他乱如鼓点的心跳。
“慢些,慢些,阿枫……”她柔声安慰,眼中尽是疼惜。
林枫闭了闭眼,微微靠在她肩头,药苦在唇,心却渐渐温软。
第二口时,他眼底浮起一丝泛酸的不适,喉头剧烈滚动,纤长的脖颈绷出脆弱的弧度,却竟生生将反胃的呕意压回腹中。
林枫喝得极慢,每咽下一口药,都要闭目忍耐许久,额角冷汗顺着鬓发滑落,在素白中衣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药盏见底时,他胸口起伏如风中残烛,唇上咬出的血痕艳得惊心,整个人虚脱般倚在灵萍怀中喘息,鬓边的发丝贴在她颈窝。
灵萍放好药盏,拢过锦衾轻覆林枫身上,目光落在他小腹处。
她伸出手,极轻极缓地,颤着指尖悬在林枫平坦小腹上方,终究不敢落下。
他忽然握住灵萍的手腕,牵引着探入锦衾,慢慢贴上那处隐秘的柔软。
掌心触及的刹那,两人俱是一颤——
锦衾下肌肤微凉,指尖所至,并无实形,可那方寸之地竟似藏着团微弱的火苗,隔着单薄衣料传递着一丝生命的搏动,在那极其脆弱的地方,静静生长着。
灵萍不敢用力,只虚虚轻贴着,仿佛怕吓着了那还未稳固的胎息。
她眼中忽地一热,指节略颤,声音轻轻的,柔柔的,却藏不住情绪的深海:“阿枫……可还痛吗?”
林枫睁开眼,微垂着眼睫看她,唇角含笑,眸中尽是无法遮掩的如水柔情与疲倦的安宁。
他指尖轻描灵萍哭红的眼尾,嗓音低哑,轻得几不可闻,却如微风抚柳,带着包容一切的温暖:“……臣无碍。”
“……我们有孩儿啦,”她忍不住轻轻靠在林枫胸口,听见的却是紊乱如麻的心跳,含笑的眼中闪着泪光,哑声呢喃:“萍儿……好生欢喜。”
说到最后,灵萍声音竟有些颤。
这血脉交融的证明,却也是悬在他心口的催命符。
林枫怔了一瞬,眸光微动,缓缓抬起手,掌心覆住她置于小腹上的那只手。
他将灵萍的手一点一点扣紧,十指交握,温度在肌肤之间传递。
“……嗯。”林枫低声应了一句,极轻,却极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