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9章 桃花树下（九）

阿屹在看到君瑶那个又是嫌弃又是无语的饱含各种复杂情绪的眼神之后果断地选择了噤声，在到达集市之前，二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这份安静。

鲤城是左月的都城，而都城的集市自然是熙熙攘攘的热闹；要是搁两年前更是摩肩接踵之势。阿屹就这样默默跟随在君瑶身后，他对这种热闹的事并不是很感兴趣。

从牌坊正式进入集市之后，君瑶轻车熟路地来到了一家很是气派的糕点铺面前。君瑶看着前方排队的人不禁皱眉，现在又是大上午的，虽说春天的太阳很温暖，君瑶依旧觉得些许烦躁。

“我们就在这儿等吧。”君瑶回头冲阿屹说道，对方默默点头，悄悄举起了胳膊。君瑶一心计算着要几时才能排到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处在一小片阴影之下。

“姐姐！”

“姐！”

直到这声“姐”快到自己耳边的时候，君瑶才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君瑶轻轻揉了揉耳朵，一侧身竟然发现了自己堂妹。

“雅望？”君瑶很是惊讶，平日二人通信，她多次提出让堂妹来鲤城游玩，由她作陪，结果都被一一拒绝。

君雅望是君瑶大伯家的女儿，自小活泼，长相又是甜美可爱，君瑶对这种模样的小女生尤为喜爱；忍不住上手捏了捏君雅望的脸颊，“何时来的，不告知我一声？”君雅望笑容灿烂地看向君瑶，“前几天刚到，大概十二日吧？”

君雅望自顾自地抱着君瑶撒娇，这才注意到君瑶身后的俊朗公子，“诶，你是……姐夫？”

君瑶仿佛当场石化，阿屹正在轻轻活动自己的肩膀，本来看到这个丫头和君瑶这般亲昵，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但一听到这称呼，微笑着应声也没有否认：“叫我阿屹就好了。”

“诶？”君瑶之前写信告诉过她丞相义子的事情，但这名字明显对不上号；她还以为那丞相义子有多上心，竟然知道投其所好陪君瑶外出逛集市。君雅望尴尬地笑了笑，心中默念自家姐姐不要冲她发脾气才好。君瑶不觉得自己需要出声解释这种莫名其妙的误会，揉了一把君雅望的头发便继续排队了。

“哟，小姐，你来啦！我和你说过多少次，来我这儿不用排队，直接去后厨不就好了？”糕点铺老板已经是忙得满头大汗，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自家店铺能发展到如今这个态势，眼前这位小姐的支持占一半。君瑶向店老板微笑示意，“李大哥，你又来，有如今运势全因你家手艺好。”

店老板熟练地打开油纸包为君瑶挑选她每次来的老三样，分量也是如以往得多；君瑶一手接过油纸包一手将银两放到木桌上，牵着君雅望的手便走了，不理会身后店老板的呼喊。

“他还没找钱呢，姐。”

“跟我走就是了。”

君雅望被带到一家糖瓜铺面前，君瑶将手中的油纸包递给她，拿出来自己的荷包。随在身后的阿屹立马被这个荷包吸引了注意力。她手中握着的是一个很简单朴素的，与其说是荷包，不如说是一个褪色的小布袋更恰当些；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布袋上有着一根与之十分不搭的挂坠。

大概两寸长的棕色绳子依次穿过一颗红豆，一朵周围被涂成棕色的莲花；绳子的最后是一枚镂空的白色骰子，里面装着一颗小小的红豆。看绳子的磨损模样，这个挂坠也是有些年头了。

“你的这根挂坠……”阿屹轻轻地触碰君瑶的胳膊以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很漂亮。”

“谢谢。”君瑶简单的回答本来没有什么，但阿屹明显看到了在他说出口时君瑶眼里的防备，所以他只能临时改口，疑问变成了赞美，同时内心多了几分不安。

君雅望从老板手中接过一包糖瓜，刚才身旁两人发生的对话她听到了，但那毕竟是君瑶的私事，君雅望一副委以重任的肯定眼神看向阿屹。不过这两个人都没有理睬她。

君瑶付过钱收好荷包后便听君雅望问道：“接下来要去哪？”

“去大院，你去吗？”

君雅望连忙将嘴里的糖瓜咽下，“我要去！”

在桃花大院刚建成的时候，君瑶带她去看过一回，可那之后她便没再回来看过。决定之后二人因为许久没见愣是又将集市转了一圈。多了君雅望这个调节剂，返程的路上自然不会无聊；其实主要是两个姐妹在谈，阿屹负责牵着君雅望放在集市口的马，马儿负责驮着两姐妹逛集市的成果。阿屹不禁感叹这两个人战斗力如此可怕，竟然还没有聊尽兴。

“那位丞相义子呢？”

“回鲤城后就没见过，干嘛突然提他？”

君雅望意味深长地哼哼一声，眼神向后瞟了一眼，“要是我遇到这样貌美如花的男子，我也不要那个什么丞相义子了。”说完又得意地吃了一颗糖瓜，君瑶看了一眼将她手里的小袋子拿过来。

“胡说什么？这个人我也今天才见。”

“那我怎么感觉那人好像认识你好久了？”啊，君雅望像是大彻大悟一般夸张地拍君瑶的肩膀，“不会是对你一见钟情吧？”

君瑶不敢苟同，嘴上却接着君雅望的话茬：“你姐姐我天生丽质，倒也有这个可能。”

快走到桃花大院时，君瑶才恍然想起来昨天沈南星在议事堂嘱咐过她的事情，随即看向君雅望，“江息名司派来鲤城的人，是你？”

“是啊，”君雅望爽快地回答，“诶，我没有和你说吗？”

“没有。”

“你见过欧阳复家里的那两位老人了吧？”

“算是见过。”君瑶回道，“虽然见到时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君雅望听到这话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意料之中。让我来就是为两件事，一是欧阳复，二是信匣。”

“我还以为是要你来查谁是凶手。”

“凶手？你是说那两位老人？”君雅望不免笑道，“他们不重要，重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信匣。”

果然，信匣绝不简单。名司如此重视便表明江息王室重视，如果那个夜谈沈南星的人没有说谎，左月丞相府也想拿到；三方势力围攻下，君瑶突然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护住欧阳复了。

被扔到一旁的阿骝终于再见到自己的主人，不免嘶鸣两声，君瑶上前稍作安抚，见阿屹将君雅望的马拴好后，君瑶便带领二人走进了桃花大院。

三人回到桃花大院时，早晨上山的汉子们刚回来不久，正在院子里分享他们的成果；君瑶与各位大哥亲切地打招呼，谈笑间她发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让阿屹和雅望留下来给小朋友分发糕点，君瑶去到了那个人身前。

“欧阳先生，”君瑶说着将手里的一份糕点递到欧阳复手里，“我们又见面了。”欧阳复接过包裹转身递给自己身后的儿子手里，然后把他往外推了推，让他去找那些小朋友玩。

见儿子融入到小朋友堆，欧阳复回身看向君瑶，“自那日分别之后，我还未曾和大人道谢，今天我……”欧阳复作揖的手刚伸出，便被君瑶握住。“欧阳先生，您不误会我，不误会清影堂，对我来说就足够了。”君瑶扶着欧阳复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好，随后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欧阳先生在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欧阳复缓缓摇头，“大人说笑了，有一屋檐给我们仨遮风挡雨的，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欧阳复看着在一旁和别的小朋友一起兴高采烈吃着糕点的小儿子，“那日的场景总是会浮现在我眼前，老了啊，见不得血了。”

君瑶沉默着，她觉得这可能和年纪无关吧，不论什么时候，她一直见不得。君雅望走到她身边时，君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满院儿童的笑声此刻就像火药，一点连成一片的在她的脑袋里爆炸。

“等这群小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我想在大院里给他们办个学塾，我来教他们知识。”明明说着值得开心的事情，欧阳复语气却是沉重的。君瑶却回了神，惊喜地看向欧阳复，“欧阳先生，您有这般打算，我要先替大院的父母谢过您。”欧阳复是何等人物，院里的孩子没法去学堂，这件事一直让君瑶苦恼，如今有了欧阳复这个承诺，君瑶的烦心事又少了一件。

回过神的君瑶看到乖巧地站在自己身边的君雅望，“欧阳先生，这位是雅望，”君瑶拉着雅望的手让她走到欧阳复面前，“我和您坦诚布公，她是名司的人。”

“所以，不是名司的人杀的？”

君雅望点头，“先生，既然在这儿见到了您，出于任务要求，我还是问您一句，信匣——您放到哪里了？”

“还真是直白。”

见欧阳复在看着自己，君雅望不免有些紧张；她不像君瑶一样整天会抛头露面到处转，她只是负责名司的信件来往整合而已。用君瑶的话来说，君雅望总是知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欧阳复是名司一直不肯放手的人，可君雅望觉得欧阳复很可怜。这次鲤城的任务其实不该她来。君雅望出于私心，硬是揽了下来。她担心有人对欧阳复下手，她更担心自己的堂姐受到无辜牵连。名司在江息不同于清影堂在左月，名司是为江息王室效力的，二者的利益牵连相当紧密。

三人皆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复先开了口，“信匣随着那两位老人，一起葬了，就葬在竹楼的后山里。”

“多谢先生。”

听着二人的对话，君瑶对那个信匣越发好奇，欧阳复的回答显然是想让名司拿回那个信匣，可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步，非得等他们来问呢？

欧阳复与君雅望就着名司的事在一旁谈论着，君瑶无意去听，百无聊赖地看着不远处嬉戏玩闹的孩子，余光里发现了一个许久不见的身影；君瑶默默起身，将欧阳复微掩在身后，同时背手过去，做手势让欧阳复离开。

阿屹分发完糕点后，突然想起回来时自己把剑挂到了君雅望的那匹马上，便又回到篱笆大门，看到了徘徊在篱笆墙外的荣焕。阿屹拿着剑，很是懊悔自己刚才为何要看那人一眼。

“这位兄台，”荣焕连忙喊住阿屹，他本来只是无聊来看一看，没想到见到了熟人的马。

阿屹一副陌生纯真的模样看向荣焕，操起鲤城的方言，“啥么事儿啊，小哥儿？”

这口音实在不配这副模样，荣焕从善如流地答道，“小哥儿，我是那个清影堂的哩，俺们堂主今儿来了，眼下堂里来了事儿，托我来喊他回去哩。”

“介个样子呀，莫的事莫的事，随脚来，这儿边。”

阿骝还在他俩面前，阿屹无法推辞，只得带人进去了。

“小哥儿，你这锋片片着实好看哩。”荣焕随在阿屹身后，看着他手里的剑对他说道。

“诶哟，那个羞嘞，这片片就一般，莫得夸。”

说完二人都笑了几声。

荣焕还没走近，君瑶便让欧阳复离开了，得亏院子里小孩子嘈杂，大人们也都忙来忙去。“应该没看到吧。”君瑶心里想。

“这不是荣大将军嘛，校场练兵近在眼前，您还有赋闲来这儿呢？”荣焕走过来后，君瑶先开口打趣他一番。

“看来主簿那里也是闲得很，回去后我得好好察看一番，辞去那些挂闲职的人。”此时荣焕已经切了官话，全然不在乎刚才自己是如何做戏的。

君瑶同荣焕笑了几声便又重新坐下。她同荣焕之间向来没有和平共处的时候，不打架就是好的。荣焕也没有搭理她，走到那位自顾自吃糖瓜的姑娘面前，他今天是冲这位来的。

“姑娘，好久不见了。”

拿着糖瓜袋子的手慢慢停下来，君雅望装作没听到的模样，小碎步挪起来将自己换了个朝向。

带人来的阿屹此时倚靠在君瑶身后的柳树上，安静地看着面前的三人。君雅望挪一点，荣焕便走一步，始终保持着与她相对。

“你要干嘛呀。”

“想起我是谁了？”荣焕笑着将君雅望手里的糖瓜袋子收起来，“和你说过多少次，少吃甜。”

惊讶于荣焕这厮竟然还有如此“慈眉善目”的一面，君瑶稍微正起身子看着面前二位，她猜自家堂妹一定得愤起回怼。

“知道啦，别唠叨了。”君雅望甚至还面带娇羞地别过身去。

“……”君瑶和阿屹显然都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荣焕笑吟吟地看着君雅望，将糖瓜袋子重新放回她手里，随后面色恢复平常，转身向君瑶说道：“我要带她去三景客栈。”

“果然是人面兽心呐。”君瑶立马跟了一句。

“你今天才知道？”荣焕毫不在意，“估计她得带上你才肯和我去，倒不如我先邀请你。当然如果你不去我也有办法把她带走，而且那样我会更开心。”

在荣焕一旁的君雅望默默地听着，竟然更加害羞了。

“那我肯定不能让你开心。毕竟是荣大将军的邀约，我哪有不去的道理。雅望，我们走。”

“诶，”在一旁看乐子的阿屹终于出声，“我正好住在三景客栈，不如大家一起吧？”

“好啊好啊，”在君瑶出声拒绝之前，君雅望连忙答应下来，不顾君瑶的疑惑，不顾荣焕的蹙眉。

“诶呀，交个朋友嘛，多好呀。”说着君雅望便笑眯眯地要挽着君瑶离开。“等一下，”君瑶喊住她，“你们仨先走吧，我还有事。”

“我也不急，你们先走。”阿屹跟了一句。

“那就静候二位。”说完荣焕便拽着君雅望离开了。

君瑶目送他们离开，没有管阿屹的“不急”，转身走向孩子堆，她还是想和大宝聊一聊。阿屹也并非是想跟着君瑶，他心里估摸着君瑶对他放心不下，看她果然去找大宝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将剑倒了个手，转身向一个木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