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7章 桃花树下（七）

晚饭结束后，君祎一个人在乐廊的凉亭里休息喝茶，君瑶悄悄走上前，想要吓唬一下老爷子。“你怎么没去看看你母亲，晚饭也没来吃？”

“诶！”君瑶反倒被君祎吓到了，一个趔趄之后站稳，“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我不会去帮您哄的，”走到父亲对面坐好，“至于母亲那里，反正有小夏在，轮不到我操心。”

月明星稀，不像现在还会飘雪的江息，左月已然进入了春季，临海的摇光城虽不如鲤城，但也褪去了冰雪。晚风习习，父女二人就这般静坐着，享受着一年中不多的团聚。

“我明天便回去了。”君瑶为自己添了最后一杯茶，“将军府不养闲人，我这一走要是落下进度可不好。”仗着和如今的大将军相识，当年父亲问起她频繁跑鲤城的原因时，君瑶信口胡说她在大将军府当差，跟着府里的主簿学习。君祎也当女儿大了，况且鲤城还有自己的二儿子，也就不担心君瑶会在鲤城受到欺负。君府上下没人起疑之后，君瑶就挂着这个名号坦然地不回家了。

君祎终归有些舍不得，“走就走吧，还非得找一些由头。”

将茶一口喝掉，君瑶站起身，故意忽略掉父亲语气中的挽留，“那锦鲤您可好生看着，别等我下次回家都倒挂金钩了。”

“好个丫头！”君祎拍桌，看着快步离去的身影，君瑶虽是他最小的孩子，脾性却生得比她那两个哥哥大得多。君祎有时候希望他的宝贝女儿可以不必那么要强，明明他还没老，还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可他这女儿啊，非要自己去闯。身为父亲的他只能在女儿身后做一个后盾了。

“不愧是我君祎的女儿啊，”君祎大笑出声，笑完之后不禁愁容满面，“我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把那位祖宗从后山请回来吧。”

“留步。”君瑶只说了一句起早就走，父亲兄长便都来送她了。大家聚在君府的大门前，半秋拿出来一个包裹，“这是小夏托我带给你的，都是她昨儿下午做的糕点，要你带着路上吃。”

半秋的话音刚落，一道声音传来。

“三小姐今日便要离开吗？”打昨天上午之后，秦诚再没见过君瑶，没想到今天她就要回鲤城了。君瑶接过半秋手里的包裹，向秦诚点头示意，“公子不妨在君府多留几日，陪陪我家老爷子。”

一旁站着的君祎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丫头还有心思调侃他，这秦公子多留一日，那祖宗就得多训我一句。“路上小心碰到劫匪被欺负了。我去后山，半秋，你随我一起。”

说完君祎竟真的赌气般的什么都不说就走了。半秋路过君乾时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也跟着走了。君乾看着离开的二人，父亲和君瑶不知缘由就别扭的小情绪可真的是一脉相承了。

“小姐如何回鲤城？”

“不劳秦公子费心。”而后看向君乾，“我走了。”

“好好照顾自己，天渐暖也不要那么早便不穿冬衣，记得热水泡茶，不要……”

“知道了。”赶忙打断唠叨大哥的话，君瑶转身却见一把纸扇横在自己身前。

“这是何意？”

“不如小姐赏个薄面，随在下一同乘车回城吧，”秦诚绕到君瑶面前，发出同乘的邀请。君瑶皱着眉盯着对方的眼睛，“秦公子不觉得自己在自相矛盾吗？”一边要她不答应，一边还要与她同乘。秦诚自知这做法不妥，可实非他本意。昨晚秦柏留下来的那位小厮特地告知他今日君府三小姐回鲤城，秦柏的意思是要秦诚与她一同乘车回来。秦诚自是无法推辞，只能装作偶然遇到演这一出。君瑶并不知道秦诚的处境，在她心里秦诚只是一个传闻中走了大运被丞相认作义子的人。

听到君瑶的回应后，秦诚不敢再多说，他担心君瑶再说得明白些，身后的小厮就该懂了；于是默默侧身给君瑶让了路，“失礼了。”

“是君府教导不周。”看着君瑶骑马远去，君乾无奈地向秦诚说道，这瑶儿就不能委婉一些。

“哪里哪里，”秦诚想回几句客套话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来。“咳，感谢君府此行招待，秦诚就不多叨扰了。他日鲤城再聚，在下定尽地主……在下定好好招待，告辞。”

君乾见把人都送走了，便起步向后山走去；去看看热闹也不错。

当天晚上君瑶便回到了清影堂内，“李伯！”刚进侧门君瑶便喊起李琼的名字，“李伯，我回来了。”

“诶，堂主！”李琼双手还沾着面粉便匆忙赶来，“没想到你真的今天回来了。”君瑶一看李伯的模样，心情很好地将阿骝系在风驰的旁边。其实她根本不用李琼来为自己拴马，只是清影堂俨然成为自己另一个家，李琼夫妇便是她长辈；她不过是想一回家就看到他们而已。

“李伯，您这是做什么呢？”

“南星说你大概今晚回家，在给你做油酥饼呢，担心你路上不吃干粮！”李琼悄摸靠前，低声对君瑶说，“其实就我老伴那手艺，自己要做还非得拉上我，待会儿出锅恐怕要请堂主多担待了。”

“那您用火的时候小心点，我就等着李大娘的油酥饼了。”

君瑶正想随着李琼去看李大娘，一男子匆忙赶来，“堂主，堂主，”“慢点儿，不急。”君瑶很有耐心地说了一句。

“堂主，护法他们在议事堂等您，让您现在过去。”

“我知道了。”君瑶转身看向李琼，“那我们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见，李伯，我先走了。”李琼摆摆手，看着前方走路也风风火火的姑娘，想起当年在他铺子前探头探脑的女孩，“好像一点儿都没变啊，真好。”

议事堂内，沈南星和归海分别在两旁坐着。“南叔，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君瑶刚进堂便冲着沈南星走去，“李大娘在给我做油酥饼。诶，归海，阿魏姐呢？”说着便在沈南星旁边的座位坐好，又冲着归海寒暄起来。沈南星开口道：“归海说有一个小男孩，执意要……”话未说完，一个小女孩便跑进来扑进君瑶的怀里，“师傅，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我是你最可爱的徒弟了！”

椋宴撅着嘴巴，趴在君瑶怀中不动；她从沈南星那里得知师傅今天会回来，特意梳洗一番，换上最心爱的一身粉色短裙，结果还未踏进堂内，便听到南叔在给她师傅介绍新的徒弟，她怎能不急！

君瑶宠溺地给怀中焦躁的小猫顺毛，“师傅当然记得。”

“可是，还有别人要做师傅的徒弟！”

君瑶好奇地看向沈南星，“就这事儿？”言下之意是前天晚上沈南星离开君府的原因，沈南星轻轻摇头，“不完全是。”

归海插话道：“那孩子现在还在堂内，你要不要见见？”

“先从头到尾给我捋一遍啊。”君瑶让椋宴去沏茶，归海见椋宴离开后开始娓娓道来。

“前天清晨你和南叔刚走，我就陪阿魏去集市了。”归海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城东衣铺新上的纱裙，阿魏已经和我说了三四天了，我俩的钱都是她在管着，只是她非得要我陪她一起，我多忙啊，每天……”君瑶低头玩起右手小指的戒指，沈南星在一旁翻阅起最近清影堂收到的信件，归海还在抱怨。君瑶打开自己的包裹，拍了拍沈南星的肩膀，和他一同品尝起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凡是和阿魏有关的事都得先让归海讲尽兴了；执意打断，下面的正事归海也会没心情继续讲。君瑶曾经尝试纠正归海这个毛病，但始终无果。

“然后阿魏牵着我手从城西糕点铺回堂里的时候，听到咱大门那边吵吵闹闹的，我们就赶忙上前，”归海呷了一口茶，“说到正事了。”君瑶立马坐好，示意归海继续。“我们看到你家阿宴和一个毛头小孩吵起来了，要不是我俩回来的正是时候，估计他们就打起来了。说起来还是我家阿魏的功劳……”

“没了？”

“完了啊，”归海理所当然地回答着，“那小子指名要拜你为师。我说他眼神不好使吧，我剑术那么厉害，我家阿魏医术那么高超，南叔的武功更是不用说，那小孩怎么就想不开要拜你做师傅呢？”

“你就因为这事儿把南叔给喊回来了？”。

归海不在意地回道：“你留他在君府也无聊啊，而且我喊他回来也不是因为这事，是收到线报，名司派人来鲤城了。”

“为了什么，欧阳复？”

“不知道，”归海缓缓起身，“剩下的你问南叔吧，阿魏要我和你说完之后去药房接她吃晚饭，时候不早了，我可不想她饿肚子。”说完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沈南星将手里的信件放好，“那孩子你见过。”看着君瑶疑惑的表情，他的话音不禁温和了些，“还记得前几天我们出江息时那个在城门口被你教训的守军吗”

“他？”君瑶有些不敢相信，“难道他是被我说魔怔了？”不然怎么还会来找她拜师。

“回来之后归海把那孩子带来给我看了看，十八岁，底子干净，我倒是觉得你可以考虑。”沈南星笑着从木椅上起身，“我把人带过来给你瞧瞧？”

沈南星这副中意一个人的模样倒是很少见，既然南叔都开口了。“看看再说吧，阿宴那边……”

“那孩子比阿宴大上几岁，阿宴不懂，以为她会多一个师兄。”君瑶听后便明白了，说了一句“小孩子心性”。

沈南星去喊那个小孩，留端茶回来的阿宴和君瑶在屋内谈话。“阿宴，待会南叔把那人带过来，你不许闹脾气。”

椋宴赌气似的站远，眼睛也故意不去看君瑶。

“阿宴，到师傅这儿来。”君瑶坐下，静静地看着她，椋宴那委屈得嘴都要抿掉了，小步挪到君瑶身前，一言不发。

“我还不一定收他为徒呢。有你和寒寒我就已经够了。”

“师傅说真的？”

“何时骗过你？”君瑶将装有糕点的包裹拿给椋宴，向自己右手边的木椅指去，“乖乖坐好，待会儿看看那人；对了，听你海叔说，那天你们差点儿打起来？”

“是她先动手的，我忍住了。”属于少年清澈的声音在耳旁响起，男生在沈南星的带领下走进来，站定在君瑶面前。

“师傅好，我叫柠虎，治风的柠，猛虎的虎。师傅在上，请受徒儿一拜。”说完便爽快地跪好。

沈南星在君瑶左边坐下，椋宴满脸不情愿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柠虎。君瑶倒是听得有些好笑，收徒这种事怎么还有强买强卖的？

柠虎忽略掉从左手边不断传送过来的幽怨，跪在地上看着君瑶，“柠虎一定安守弟子本分，用心学习，遵守师傅的教导；师傅说一便是一，为师傅赴汤蹈火……”

“停停停，”君瑶听到这儿连忙起身将柠虎扶起来，“你这说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才不用你做什么。”

“那您是愿意做我师傅了？”柠虎反抓住君瑶的胳膊，“师傅！”

好家伙，一环扣一环啊。

君瑶哭笑不得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对方的手里抽出来，“你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发生什么了？”

“弟子记得，”柠虎眼神极其真挚地看着君瑶，“若不是师傅，我还会继续做着江息的守卫，继续困守在自己的想法里；是师傅的一番话把我从泥潭里救了出来。”

君瑶微微侧身观察椋宴的情况，肢体表现上还算平静，那双眼倒是怨气毕露了；再看自己面前这位，怪柠虎的眼神太过直接，君瑶从他的眼睛里好像能清楚地看到自己。

“好，既然这样，”君瑶略微思考后说道，“我派你去一个地方，完成一件事，回来之后你就是我清明的徒弟了。”

柠虎激动地喊出很老套的两个字，“真的？”

“当然，我不骗人。”隐隐约约闻到一股香气，君瑶望了一眼门外，明月高悬，又见炊烟。“该用晚饭了。那是我家里人做的糕点，”君瑶指了指身后茶几上的小包裹，“柠虎，你和阿宴一起吃吧。对了，派给你的任务，公平起见，阿宴要作为陪同一起去。”

君瑶自说自话地走出议事堂，留下三人在原地沉默。沈南星从包裹里挑了一块自己爱吃的拿在手里，走到椋柠二人中间：直接走好像不太好啊……沈南星就这样举着一块桂花糕，想着如何在这尴尬的氛围中开口，“咳咳，你们师傅就这样，习惯就好。”

“南叔，你……”椋宴刚要抗议什么叫作“你们师傅”。沈南星赶紧开口打断，“诶，突然觉得好饿，你们记得待会儿去吃晚饭。”

眼看沈南星出了门，对面的女生又是一言不发，柠虎无奈地摸摸后脖颈，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认怂嘛，我会！

“师姐，我错了。那天在门口是我不对，您大人不计我的过，不要生气啦，原谅我吧。”

椋宴在生气吗？当然不是，对方长得俊，年龄比自己大，看样子自己还打不过他……椋宴只是在气愤，为什么这个人可以这么轻而易举就成为师傅的弟子，而她那个名为“唯一的”的世界就要破灭了。今天上午的时候，椋宴又去找阿魏姐开导，对方一句话搞得她满头黑线：“你把他当未来夫婿看待不就好了？”

“哼！”

柠虎本来还想说几句讨好的话。谁知对方白了自己一眼，哼了一声便抓起那包糕点溜得老远，柠虎在内心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小孩争宠而已。”柠虎为自己做了一套心理建设后，脸上便重新浮上微笑，向左厅走去。

“唔，清影堂的左厅在哪来着……”柠虎站在议事堂的台阶上，向周围张望着，想找到有炊烟升起的方向。

“喂！”

闻声看去，这不是刚才气得跑走的师姐吗，看着台阶下不情愿又不敢抛下他一个人走的陷入自我矛盾中的椋宴，柠虎心里突然觉得这人其实也不错，不过，现在他只静静地等她的下文。

“跟我来吧。”椋宴转过身作势要走，“我带你去左厅，晚饭之后再带你去厢房。至于清影堂，等你真的成为师傅徒弟之后再说吧。”椋宴将手中的包裹慢慢打开，等着柠虎下来走到她身边，递给他一块“喏，这是师傅家里做的糕点，可好吃了。我给你一块了哦，你可别去师傅那里告状，说我全部私吞了。”

柠虎看着静静待在自己手掌心的点心，粉色的，个头小小的，看起来很美味的样子；帅气利落地投进嘴里，瞬间来自糕点独特的香甜弥漫了整个口腔，椋宴看着旁边男生吃东西的模样，怎么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俊公子模样，吃起东西来这般不讲究。

二人来到左厅时，厅中只有归海和阿魏二人。

“海叔好，阿魏姐好。我师傅呢？”

“你们师傅自己端着饭菜回屋了。”

椋宴随便坐下，柠虎跟着她乖巧入座，接着礼貌地问好：“海叔好，阿魏姐好。”

“还早呢，你该叫管事和医师。”椋宴不客气地冲他说。

“我这是提前习惯一下，毕竟以后要一直喊的。”柠虎拿起筷子，看着自己面前的饭盘。不同于归海他们桌前摆好的三四个碗碟，他和阿宴的饭菜被特别地摆在两个餐盘之中。

阿魏见柠虎不动筷盯着餐盘发呆的模样，了会于心，“不要在意，小柠，这是你们师傅特意让厨房安排的，饭菜单子也是你们师傅专门托我写的；你们还在长身体，并不是不让你们和大家一起吃，你不要……”

鼻子一酸，眼眶微热，柠虎抬头看向阿魏，“阿魏姐，我只是没想到，在父母过世之后，除了大哥还会有人为了我做饭。”

椋宴正吃着，听到这番话后悄悄扭头，看到身边的男生眼里好像有了泪光。嘁，扮什么大人，明明和她一样，也是个没人疼的小孩子啊；不过幸好，他们都遇到了他们的师傅。

“来，别哭，”阿宴将自己碗里的粗麦饭盛了一勺倒在柠虎的碗里，“虽然你还不是我师弟，但是清影堂不会亏待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你放心。”

柠虎默默地看向阿宴的餐盘，声音低沉地说道：“你是不是不喜欢粗麦饭？”你那粗麦饭除了刚才盛给我的以外，一点儿没吃。

“才不是！”阿宴面颊微微羞红，“我是想让你多吃一点，这样才能长得更高一些。”

“……”好吧，柠虎接受她这个拙劣的理由了。

阿魏慢慢吃着碗里归海夹给她的青菜，时不时抬头向这两个小朋友看去；看来以后清影堂，即便君瑶不在，也有的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