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51章 情字难解（六）

那温暖的晨光很快就散去了。

二十六日一整天，君瑶都陪在欧嘉林身边，随他去哪里，随他做什么，随他开怀大笑，随他无故沉默。

傍晚东南边的天上出现一片乌云，在离君府不远的一座客栈中，欧嘉林和君瑶正在一楼的角落中落座饮茶。要说不高兴肯定是骗人的，欧嘉林是受宠若惊，更多的是无奈。

“今天你……开心吗？”看君瑶放下杯子，继续那种无焦距的眼神略微呆呆地看向茶壶，欧嘉林忍不下去了。

“当然了，你呢？”君瑶回以一个微笑。

多么礼貌的微笑啊，在欧嘉林看来未免太过刺眼，顿时所有想说的话也都失去了吐露的勇气。

“开心就好。”

安静地喝完茶，欧嘉林回楼上客房拿好三思，将它重新挂回腰间——昨天因为隋妍的宴会，不许佩剑；大拇指轻轻摩挲了下剑柄，如若昨天有三思在，自己怕是不会那般狼狈。

楼下君瑶还在等着，因为欧嘉林执意要将她送回君府。

“送我去东侧门吧，那里基本没有人来往。”

君瑶说完这一句后，二人又回归了安静的气氛。

“明天用过早饭后，我和雅望一同乘车回去……经过客栈时，我会叫你。行了，回去吧，好好休息。”

“君瑶。”

刚转身进门的君瑶竟被欧嘉林的声音吓到了，肩膀小幅度地颤抖了一下——理所当然的吧，认识了这么久，他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唤自己的名字。

“对不起，”欧嘉林稍微仰头看着两级台阶上的君瑶，虽然只是个背影。“我还是想为我说的那句话道歉，我不该说什么是你丢下我。”

见君瑶不说话也不回身看自己，欧嘉林有些委屈，继续说道：“你今天并不开心，是吗？你的眼里没有光芒。为什么，你对我感到抱歉，还是在后怕，以为我会和那个人一样……一样在你面前死掉？不会的，瑶儿，我……”

“你凭什么说不会！”

君瑶大声地喊出来，依旧没有回身，只是头垂得更低了；她不该如此失控的。

“我说过，我不会再丢下你的，不会再丢下你们每个人。南叔，阿魏和归海，阿宴和柠虎，你和清影堂的其他人，我不会，不会再让你们为我丢掉性命了。”

“所以，即使你并不开心，你也可以假装无事陪我？君瑶，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回过身来，看着我说！”

“我不！”君瑶睁开欧嘉林的手，向前走了几步，“欧嘉林，你不是他，更不会成为他。所以，我们就像今天这样，不好吗？”

“今天这样？像今天明知道你难受我却在一边傻笑当个瞎子？我是欧嘉林，不会是卿明，更不会是任何其他人。”欧嘉林一步步坚定地走向君瑶，走到她的面前，扶住她的双肩，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

“我知道你不喜欢主动，没事，我来就好；我知道你忘不了过去，没事，我有耐心等，更有信心胜过那个人；我知道你逼迫自己去背负那些责任，没事，我就陪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可是，我请求你，请求你让我成为可以分享你情绪的同伙，好不好？”

一阵闷雷，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他握住君瑶的手腕，两人回到侧门下避雨；他又看着君瑶在沉默许久后，轻轻地摇头。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看着依旧低着头的姑娘，这位他爱慕了很久的姑娘。可是怎么办啊，这姑娘眼里心里都是她的家事国事，没有她自己，更没有他。

那双漂亮的眼睛也被雨水蒙上了薄纱。

他突然想逃离这个地方。

“欧嘉林，你是怎么知道卿明的？”

一开口又是卿明，欧嘉林狠狠地闭了闭眼，他生气了。

“这没什么稀奇的，我与隋慕好是旧识。她不是告诉你了吗，你们杀死荣狄的那一晚、卿明死的那一晚，我也在将军府中。他死在你怀里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的墙垣上看着。”欧嘉林有些哭笑不得地看向君瑶，明明拼了命地赶他走，现在却摆着一副不敢相信的眼神。

“有什么问题吗？”欧嘉林坏心思地问道。

“所以在溪桥上……”

“隋慕好叫住我，我们还聊了一会儿。你怎么不问我那次她逼你去皇宫的事情？”

被提醒后君瑶才恍然想起来，“你们合伙……”

“够了！”欧嘉林怕是再听君瑶说多一个字他就要爆炸了，还合伙？刚刚他不是说了要当她君瑶的同伙吗？在君瑶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

这可比昨天晚上更要他的命。

“慎言啊，你总是经常对我说这两个字，现在，我还请堂主大人……”

欧嘉林在心里骂了一声，慌乱地摸了一圈自己的腰间，他记得自己应该带着一块手帕，可是没有。他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他只知道自己闯祸了。

君瑶哭了。

君瑶在他面前哭了，因为他那该死的赌气的话。

“瑶儿，我……在和隋慕好认识之前，我不知道你；而且我们好久好久之前就泾渭分明的那种啊，老死不相往来了。你不要哭，哭得我心都碎了啊，瑶儿。卿明死的那天，我是事后才知道黑衣人里有一个是你；皇宫那次我不知情，确实是中了隋慕好的计；昨天在溪桥上，你走之后我本来就是要去追你的，可是隋慕好把我叫住，我想你要去君府的家宴，我也不能参加，就索性和她聊聊打发时间，我保证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和隋慕好真的没关系啊，瑶儿，别哭了，嗯？”

君瑶的啜泣和这小雨一样，倒是不停了。

欧嘉林双手捧起君瑶的脸，不断地轻轻拭去她的泪水。

心肝宝贝儿都因为自己的无赖哭了，他欧嘉林还能生哪门子气？

“瑶儿，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欧嘉林捧着她的脸，温柔地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还有那颗痣。“你刚才是不是特别讨厌我提到隋……隋某啊？”

“才没有！”君瑶一声抽泣间，扭头不想去看身前的人。

“噢，那我去找隋某了。”

“你敢！”

即便是被瞪了一眼，欧嘉林想此时此刻的他才是真正快乐的。

“好，没有。是我太喜欢你了，不生气了，嗯？”

“我本来就没生气。”

“的确，刚才是我生无赖脾气，我的错。”

“还有你刚才凶我。”

“确实，我不该那么大声，我的错。”

“还有你故意说难听的话。”君瑶的抽泣声逐渐消失了。

欧嘉林也缓缓放下双手，看着面前的姑娘，“确实，我一点儿没把您教诲的‘慎言’二字记在心头，我的错。”

“还有……”

“还有呢？”欧嘉林表示自己很震惊。

“还有，不许死

”

七月二十七日，晴，君瑶和秦诚说过的她要回鲤城的日子。

这回君祎没有留二人多住几天，而是让她们过了晌午再走，不等君瑶答应就牵着自家夫人的手一起去安排午宴了；最后还是沈绰暗戳戳推了一把君川，让他出来缓和下气氛。

毕竟君瑶的脾气，她也是知道的：一最不爱等人，二最不喜原定计划被打乱。君川看着默默走开的大哥和半秋，回头再看一眼对自己使眼色示意向前的沈绰，索性开口说道：“父亲怎么能这样做呢？要不你和雅望趁现在溜走？”

昨天傍晚淋了些雨，君瑶的思绪好像被雨幕困住了。

至于现在的局面，君瑶的情绪波动并没有沈绰想得那般严重——或许是此刻的波动起伏也都被预支，用在了屋檐下和欧嘉林的对话中。

“恐怕我不能走，二哥。”君瑶收回思绪，对身边的君雅望温柔地一勾唇。即便她已经嫁做人妇，在君瑶眼中，还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喊她姐姐的小姑娘。“雅望，你陪沈绰姐或者去厨房找小夏作伴，好吗？我有事情要处理一下。”

“你要出门？”

“大概不会，”君瑶也不想说得含混不清，让家人担心，“我就是去找秦诚，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午饭前我就会回来。”

君雅望闷闷地答应了，本想就近去挽沈绰的胳膊，被君川的一个眼神制止了……好吧。“我去找小夏姐了，给她打下手。”

“好，去吧，别给她添乱就好。”君瑶看君雅望出了门，转头便是一个告状：“沈绰姐，刚才雅望想找你的，被我二哥一个眼神吓走了，你看看他！”

见君川一副手足无措、有口难言的样子，君瑶迅速跑走了。

啊，心情有好一些。

直到丞相府的仆从告诉君瑶，秦诚去了溪桥。

怎么又是溪桥，君瑶在心里嘀咕了几句，面上还是装模作样地礼貌应下。

不过，用不了多久，她就不必做出两副面孔的麻烦模样了吧。

君瑶远远就看到秦诚一个人在溪桥上略显落寞的背影，走近时才看得清楚，他只是在看水里成群结队的鱼。

“我好奇秦公子做了什么，让我爹特地为你开午宴。”

“是为你。”

君瑶走到他身边，像秦诚一样看起溪桥下的鱼，只是她可不如秦诚看得认真，“怎么会来这里？”

“义父他……”

“从刚才见你第一眼就想说了，怎么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秦柏他逼你了？”溪桥四周开阔，君瑶走过来的时候已经打量过了，没有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所以她也就放开了些。

“前天他走的时候，要我办一件事。”

君瑶闻言轻挑眉，有些好奇能让向来如傀儡般的秦诚这般纠结的事情会是什么，顿时又思量眼下的处境，竟不禁后退一步。

“他要你杀我？”

可怕的是秦诚沉默了。

像是终于咬牙作出决定，秦诚将手伸向自己胸前，君瑶在一旁看着云里雾里，前一秒思考着要不要离开，下一秒整个人直接僵在了原地。秦诚拿出来的不是什么毒药，也不是什么武器暗器……

“你……你们怎么会有……”君瑶满眼的不可思议，却一步步走向秦诚，此刻君瑶倒是更像傀儡的样子了。可这个傀儡在走近操纵者之后直接从对方手里夺走了牵线的工具——一块牌子，一块她寻了五年的独属于君华诚的腰牌。

可惜君瑶没有听到秦诚的解释说明，只有三个字的耳语。

秦诚和君瑶来到左厅参加午宴时，大家都已经在座位上等候了。

君祎在一旁打趣道：“好像贤侄第一次来君府的情景，那次你们俩也迟到咯。”还想继续，直接被隋妍出声打断：“快入座就是，不用管他。”

君瑶弯了下嘴角，看得出来她并不开心，自然没有多说什么；另一边，秦诚只是客套地回话，心全然不在宴席之上。

关于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其他人无从得知。君雅望在桌下悄悄牵起君瑶的手：“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君瑶回答得倒是斩钉截铁，见君雅望有些诧异，随即勾唇笑道：“没事儿，安心。”

见君瑶不想说，君雅望便不继续问。

将二人的动作和谈话看在眼里，半夏在君瑶的另一边也是满眼担忧，“瑶儿，昨天傍晚碰见你时，你的情绪就不太对，果然还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你说出来，心情会好一些。”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君瑶扭头安抚起半夏，顺便抽回被君雅望牵住的手，而后再次回到沉默的状态。

半夏和君雅望更为担忧地对视了一眼，奈何她们实在拗不过君瑶的性子。

因为主角的冷漠，说是午宴，和平常吃饭没什么两样，很快便结束了。君祎也隔着桌子问君瑶为何闷闷不乐，不出意外地被敷衍过去；而后换成他自己不高兴了，和隋妍嘀咕着女儿长大了，不亲近他这个老父亲。

出乎意料的是，秦诚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缠着问君瑶是否要和他一同乘车回鲤城，大概是碍于君雅望在场。简单辞别之后，丞相府的人便都走了——这一点有让君祎的心情舒服一些。

大哥他们都代替君祎去送秦诚了，一时之间左厅只剩下君瑶三人。“那我们也走吧？”君雅望手里拿着半夏准备好的糕点包袱，对君瑶说道。

“嗯，不过我得先回趟厢房。”

君雅望有些不解，明明她这位姐姐早早就收拾好行李放在马车上了，可顾虑到君瑶的情绪，她还是没有多问，应下来说自己在门口等她。

半夏拽住君瑶离开时的手，“我陪你一起吧，瑶儿？”

“不用，我只是突然想起忘带东西了，很快就好。你陪雅望先去马车那里吧。”

看着君瑶渐行渐远，君雅望在心里忍了又忍，实在是没忍住，“小夏，你说姐姐她怎么了？”

“她不说，我也不知道啊；真的要改改她这个想法。”半夏无可奈何地回道：“我昨天傍晚买食材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和那位欧公子吵起来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啊，你也觉得？”君雅望恍然大悟地看向半夏，“你也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点儿……嗯，该怎么形容？有些暧昧的情愫？”

“是啊，”半夏依旧看着君瑶离开的方向，“如果他们之间有了确定的关系，你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啊，雅望。”

“一定一定，不瞒你说，我可看好他们了……”

等到君雅望把她所了解的君瑶和欧嘉林之间值得说道的故事都讲给半夏听完之后，君瑶还是没有回来。

“得有两刻钟久了吧？”君雅望已经和半夏进马车里坐着等了。

半夏一脸的不敢苟同，“得有两刻钟多了。讲故事的人是你，可能你并不觉得久。”像是察觉到说的话并不算太好，半夏连忙补充道：“不过，谢谢你讲给我听，现在的我也很开心。”

二人继续闲聊了一会儿鲤城的事，正愁着没话说，君瑶回来了。

半夏走下马车，君雅望则从窗内探出头来，看着两手空空的君瑶，又疑问道：“姐姐，你怎么……”

“东西不在房里，应该是我记错了。”君瑶平静地回答。

半夏想起方才君雅望滔滔不绝的讲述，反而打趣道：“我还以为你是回去拿那个白瓷瓶的。”

“哦～”君雅望趴在车窗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白瓷瓶？”

看着疑惑的君瑶，半夏倒是愣了，“就是插着花儿的那个瓶子啊，欧公子送给你的花。”

“我知道，那个就不用了，”君瑶立刻说道：“花都枯了，没有必要带回去。怪我耽搁了好多时间，雅望，我们快走吧。”

虽然昨天有下过雨，仓促离开的马车还是掀起了一些尘土。

半夏微微咳嗽了声，应该是昨儿在雨中待的时间长了，有些着凉；不过，昨天看着还好好的小花，今天怎么就枯了？

“我还是去给她收拾走吧，别烂在我好不容易找到的瓷瓶里，染上味道。”

推门而入，半夏自觉地往床榻旁的矮几上看——昨天傍晚送君瑶回房时，她记得白瓷瓶是放在那里。

可是，瓷瓶儿里的花，开得很好。

倒是——半夏环视了整个房间——怎么给她的感觉是乱糟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