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41章 嘉木成林（九）

“你是谁？”

“守丞大人忘了我，这让我很不高兴啊。”我将剑锋置于沈天夜的脖颈旁，感受到他身形一晃，不禁冷笑道：“为何不求我？”

“啊，是是是，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猜猜我是谁好了，猜对了我就放你走。”握剑的力度又大了一分，恐怕此刻他的脖子已经见血了。

“你……”

“嗯？”

“荣焕的人、隋捷或者名司的人？”沈天夜不断向后挪，我的剑始终不离他的颈侧；于是他开始寄希望于我是个言而有信的好人。

“错了。”月亮微微显现，我低头看着他那退无可退的焦急模样，“猜不出来就死……”

“欧……欧嘉林！你是欧嘉林！”

可惜，我的剑还没捅进他的心脏里。

“嗯，你猜对了。”

“那……你放了我？”

“是啊，”说完我便将剑收好，若无其事地放了一个信号弹。“沈天夜，听说他们的审问程序很野蛮，你可千万别死在他们手里。”

直到这个时候，沈天夜才恍然大悟了全部。

我冷眼看着他，忍不住问他：“你为什么要害欧家？”

沈天夜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狼狈地盘坐在原地，捂住自己受伤的肩膀，大概是在嘲笑自己。

“你本来就不能杀我，是不是？”

“是的。”我坦然地回答他的疑问。

“我的性命是你和名司合作的条件？”

“没错。”

一阵大笑后，沈天夜彻底陷入了沉默。

空中开始飘落下雪，愈发紧密，因为没有风所以直直地落在这片土地上，我伸出手掌试图接住几片雪花。

我以为我也会笑，目标实现后的开怀大笑，可我没有，我现在格外的平静；究竟是哪里与想象中的不一样呢？

对了，这四年中我搜集的那些罪证是不是彻底没用了？其中牵连的好多江息官员此刻还在自家府邸之中安睡，江息的小皇帝也是……这四年来我往来奔波的努力，是不是白费了？

我不禁借着微茫月光看向自己的右手，看着雪花落在掌心又融化。

“如今你已经是一颗弃子，左月亦不会救你。”为了转移注意力，我挑了一个沈天夜大概不会拒绝的话题，“你后悔吗？如果……”

“我这个人最讨厌在悲苦的现实面前做如果当初的假设了，欧小公子。”沈天夜的头微微后仰，好像在看月亮，又好像在数雪花。

“不要摆出一副你是好人的可怜模样，看着恶心。”

“我只是拒绝不了自己讨厌的事情啊。怎么，难道在欧小公子的眼里，坏人就不能伤春悲秋了吗？”

“恐怕你只有现在才会吧——现在，大难临头的时候。”

“或许吧，或许以前也有过。”沈天夜垂下受伤的手臂，面目逐渐平静，“我一直在想当年那个人为什么要舍命保你。”

“他是你的亲哥哥。”

“一个笨蛋罢了。他不顾我的阻拦，生生撞死在我面前；明明我才是他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人啊，为了你，呵……”沈天夜干笑了几声，“枉我自诩聪明，最后竟折在这样一个软弱的笨蛋手里。”

看见被众人擒控住的沈天夜，名司的那位大哥终于笑了。

“欧公子，那我们就金岭再见了。”

“等一下，吩咐你的人在这周围找找有没有一个黑衣人，手里应该还握着把剑。”说着我再次看向沈天夜，“你往他身上扬了什么？”

“半瓶蚀骨散罢了。”沈天夜恹恹地回答，“别那么看着我。蚀骨散是我用来保命的，自然狠毒了。”

我直接背过身去，丝毫不愿再看他一眼。

片刻之后，只有一把剑被送到我面前，剑柄上还残留些血迹，就着雪融成不堪的一滩。

“人呢？”我问道。

“确实没找到。”大哥再次向我确认，“你要找的人就是之前那三个可疑人之一吧？”

“是。”

我们开始向名司在城外搭的临时帐篷走去，那大哥心情好了，开始主动同我说话。

“我们怀疑他们是来自清影堂。”大哥和我走在众人的最后，“看来清影堂这次任务是真不走运，荣狄是死了，但估摸着这三个人都得没。”

“什么！”

“你也很惊讶是吧，清影堂好歹算是左月自家的，还真敢接任务来刺杀大将军，看来这里面水不浅呐——我原本还以为左月的情况会比江息好一些呢。”

荣狄是死是活与我无关，但我还没来得及确认那把铁扇的主人……于是我急忙询问道：“另外两个人怎么会死？”

“碰上了荣焕那块硬骨头呗。看到你信号弹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被荣焕围困在中央大堂了，估计现在啊……诶，你去哪儿！”

我去晚了。

在一开始的屋檐上小心地隐藏好自己，我悄悄地观察起整个大堂；奇怪，太奇怪了，仿佛死掉的根本不是左月的大将军。将军府的仆从和侍卫都在忙着收拾，而我终于注意到前院那一抹被白雪模糊的红。是谁的披风吧，可那披风之下盖着的是谁的尸首？

不想继续在暗处干等，我当下决定去找荣焕——荣狄死了，他就是这个将军府中最有话语权的人，等等，我记得之前有个名司的人说，左月皇帝也来了？

“那就好办了。”我心里想着，回头再看一眼那突兀的红披风，定了定心神，努力压下那份未知的恐惧，然后向将军府的客房群快速移动。可我只知道将军府的各个区域的基本方向，这皇帝的客房……自然是侍卫最多、最亮堂的那一个了。

可现在荣焕却在这个房间的门前站着，好像是在等候宣召；难不成这左月皇帝十分看重荣狄，正闷在厢房里哭得不能见人？算了，我直接去前院把那尸体抢走得了，不管是不是我想找的那个人，今天晚上他也算是帮了我的忙。

原路折返的时候，我意外地听到了两种很矛盾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哭泣声和责骂声，女人肝肠寸断般的哭泣、男人怒火滔天般的责骂。将军府的女眷不多，如今荣狄去世，敢如此大声哭泣的人除却他的妻子，绝对找不出第二个来。可这里是客房啊，将军夫人怎会深夜出现在这里，还与一个男子私会？我不由得放慢脚步，打算寻到声源，一探究竟。

“不是这间……”我弯腰来到一个厢房最边儿上的前窗旁，发现自己确实找错了地方，“二选一都能选错，那就只能是前面的那间了。”刚在心中拿定主意，我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到了。

“谁！”

真巧，刚不久之前也有人问我是谁，但他用不了几天就会死在我手里，而现在这个喊住我的家伙——我迅速地做出反应拔剑出鞘指向身后的人——这个人马上就会死。

除非她是左月的公主，身后还跟着一位像武夫的婢女。

我连忙收回剑打算跑，却见那婢女十分迅速地递给公主一把弓……扶正没有歪的半面具，我决定会会这位传闻中的左月公主。

“瞧瞧，这不是公主嘛。您这是做什么，多见外？”我将三思置于身后，换上一副笑脸；由于屋内烛火照映，我还是小心地站在了门柱的阴影里。

但对方丝毫不领我的情。

“我记得最开始我们就约法三章，我助你在左月便宜行事，而你不能与名司有牵扯，一丝一毫都不可。”隋慕好并没有接过那把弓——可能好长时间内她都不想再射箭了。

“当然，这两年来我们合作得很愉快。”我看着眼前的隋慕好，似乎很少见她这副严肃的模样，虽然我俩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就是了。

两年前的我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习武上，她却主动找上了七星山；当时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我也没想到她是来和我谈“合作”的。

“除掉他也是我的需求，你明明可以来找我，而不是去和名司产生瓜葛。”

“事发突然。”

“突然的事情是你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我吧？”

“的确，”我坦然地回答她那冷嘲热讽的问题，“沈天夜已经没了，我们的合作可以顺时结束。”

“你还真不怕我杀了你？”

“没必要吧，”我看向她，丝毫不把她的“恐吓”放在眼里，“左月那些官员的证据如悉在你手里，我可是十分有操守，一点儿都没看过。至于我与名司也只是在沈天夜的事情上互惠互利，他们并不知道你；再说了，现在你还能分出心思来杀我吗？”

隋慕好听完我最后一句话后立刻变成一只炸毛的猫，音量随之增大：“你说什么！”

“声音小点儿，被你父皇注意到那可怎么办？”我打量着隋慕好的脸色，又向她示意了一下前面那座厢房；在脑中快速地想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后我震惊地看向隋慕好，“你怎么知道今晚荣狄会死？你暗中派人盯着我？”

“巧合而已。”

“这样啊，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太多。你们皇家的人啊，都是事儿精。”连忙打断隋慕好要继续说下去的气势，“我还有事，先走了。”

“你是要去救前院的那个人吗？”

“还救得活吗？”我好笑地反问她。

“我劝你最好别去了，今晚的动乱中势必要有一个死人被拿去交差；他不死，我那父皇只会发怒牵连别人。”

话粗理不粗。

“死的是谁？”

隋慕好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疑惑，满脸的不理解。

“不必奇怪，我只是从你刚才的话中感觉……你似乎很讨厌他？”

“没有。一个无关紧要的坏男人罢了。”

“噢，男的。”我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你不急着走了？”隋慕好依旧冷着张脸，但不妨碍我心情变好。

“是啊，公主有兴致和我一起去听听令尊和将军夫人的对话吗？”皮笑肉不笑说的就是现在的我了，而这句话显然也踩中了隋慕好的心思。“无聊，”隋慕好爽快地转身要回屋，我没有走，因为我赌定她会回头。

“待会儿过来我这儿喝杯茶再走吧，了了你我之间的琐事。”

我装作听不懂她的话，却十分满意地离开了。

瞧瞧，让左月公主有求于你这件事还是很容易的。

偷听却不容易，尤其还是听见不得人的事。

在后窗的阴影里躲好，也感谢隋捷和那位将军夫人的声音大些，估摸着两人的谈话快结束了，我忙沿着一路阴影溜进了隋慕好开着门的厢房。方才那位婢女已经退下，只剩她一个人在桌旁喝茶，她并没有点蜡烛，只是自顾自地喝茶。

“这么快？”

“你方才耽误了我的时间，”我不见外地关上门然后坐下来摸黑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没什么意思。”

“真的？”

“你想让我听见些什么？”

我听到隋慕好轻叹一声，然后松了口。

“那位将军夫人同我父皇算是青梅竹马，朝堂之上的那些事情他不去管并不代表他不知道。比如今晚这个宴席，我不过是陪他来将军府的由头罢了；装作意外巧合的样子，其实他就是奔着打压荣狄、抢走他那位心上人来的。”

“原来真的是巧合？我还以为你方才在唬我。”

“我还没必要对你说谎。不论是遇到你还是遇到清影堂的人，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放下茶盅开始观察起眼前的人，与之前几次见面那种意气风发的模样大不相同；刚才在屋外也只是察觉到她心情不佳，现在的谈话更是让我觉得她整个人都毫无生气，满是下一秒就要虚脱倒地的滋味。

“你……你讨厌你爹给你找个继母？”我小心翼翼地问道，生怕伤到这女孩子的小心灵。

“你没事儿吧？”隋慕好觉得荒唐又无奈，“我只是在后悔，今晚的我好像做了一个自私且错误的决定。”

“说来听听？”

“前院的那个人，是我杀的。”

听到她的这句话，我还是有点儿惊讶的，只好说道：“虽然知道你有雄心壮志，倒没想到你如此‘勇敢’。”见她不说话，我又继续说：“你为什么要杀他？既然当时有足够的理由让你决定杀他，此刻又有什么原因让你后悔？”

“因为将军夫人不肯跟我父皇走”

我觉得莫名其妙：“这与你杀人有何关系？”

“本来父皇他只是想稍微打压下荣狄的气焰，□□狄去世，性质就不一样了。将军夫人几近崩溃，父皇又急又气，下令说抓不到刺客便要将军府上下仆从侍卫给将军偿命。”

“你如何知道的？”

“你以为一开始我不在场的话，将军夫人会应我父皇的邀约吗？”

“你父皇还真是一个大情种。”

隋慕好没有回应我的这句调侃，继续说道：“主要是，我遇到了一位旧友。我没想到今晚她也会来将军府。本想着荣焕不会拿她如何，本想着我能让她和君府在父皇面前难堪……”

虽然听不懂隋慕好说的谁是谁，但我知道她真的在伤心；我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在一旁安静地聆听。

“结果我错了，我的一己私欲让她陷入了危险之中。我知道她，如果那个人不死，她就真的会被抓，龙颜大怒之下我都不敢保证她的安全……”

“所以，你去杀了你说的那个人？”

“是的。那个人不死，她走不了；那个人不死，将军府那么多侍卫仆从就要死。所以，那个人非死不可。”

“那么你又在后悔什么？”

“我在后悔……”隋慕好的声音愈来愈小，“我在后悔，我永远地失去了这位朋友吧。”

“还是我好，一个人，一身轻松。”我试图说得轻快些，缓和一下太过悲伤的气氛。

“如今你大仇得报，真的不考虑继续与我合作吗？”

“不了，你有抱负是好事，但我始终是个外人。”

隋慕好并不认同我这个拒绝的理由，但一向骄傲的她也没有出言继续挽留。

“今晚这些话若他日我从第三人嘴里听到闲言碎语，你就……”

“怎么会，好歹也合作了两年，我是那种人嘛！”

再说了，你也没和我说什么有用的啊……左月皇帝喜欢将军夫人？刚才偷听的时候纵然我是个傻子都听得出来……

“那就不送了。”

“行，咱好聚好散，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

大概是我说的这句话有歧义，显然隋慕好理解错了我的意思，直接将手里的茶盅扔了过来，还好我躲得快，要不然这世界就要损失一位俊俏的少年。

荣狄去世后的第五天，将军夫人因忧郁过度，追随将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