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字难解 第40章 嘉木成林（八）

将马车的帷裳轻轻放下，我的耳边只余下车轮行过黄泥路的声音，稍微一停顿后便碾上了石砖路；握着三思的力气逐渐加大，离那里越近，我的思绪仿佛就越叫嚣。

“到了，公子。”

右手瞬间松开剑鞘，眉目也舒展开，内心不禁笑自己一时又失了神；拿好大娘为我准备的包袱，我掀开帷裳下车，倒是被眼前的建筑吸引了注意力。

不愧是名司啊，果真如欧阳先生所说，我的行动一一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进行。看着面前的车夫，算了，他估计只是按命令办事罢了；或许我可以相信，在金岭这如此多的客栈中，他正巧选了这家我最常入住的客栈门前吗？

车夫还没离开，我在他面前光明正大地往相反方向走去。

现在的我没有佩戴面具，若是在客栈老板面前出了岔子，那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局面。车夫果然没有理睬我，自顾自地赶车走了。

名司真是无情，如今好歹也算是同伙了——我转念一想，同伙二字不够正直，应该叫伙伴——好歹是伙伴，盯梢这种累活还让打手负责，着实有些欺负人。

边想着边啃了一口手中的油酥饼，这已经是我在这个墙头蹲守的第二个晚上了；除了进进出出的仆从，我连沈天夜的影子都没瞧见。

第三天，我到靠近沈府的一家小驿站稍微洗漱了一番，然后赶去买最后一锅的油酥饼，等候的时候一个人轻拍我的肩膀。

“老爷，您怎么亲自跑这儿来了，可让我好找。”

我略带惊讶地看着他的表演，大哥，我今年十九岁，貌美一枝花，您喊我叫老爷，这不太合适吧。

对方见我默不作声，又接着说道：“马车行李都备好了，就差您了，再晚些就赶不上鲤城二十八的大集了。”

得了，真是名司的人。这群人不道德，以后不能和他们来往，明明他们也在盯梢却不告诉我一声，害我这三天都没怎么睡好。我眉毛一横，手一挥，对他说道：“候着。”

马车里弥漫着油酥饼的香气，车里除我以外还有一位大哥，看样子三十岁了吧，方才在摊子前喊我的那个人正在车厢外赶车。我默默地吃着油酥饼，热气腾腾的就是好吃；我没有忽略对面大哥悄悄侧头的掩饰动作，直接拿出一个新的递到他面前，“大哥，来一个？”

“不用，但是我想和你对一下行动的细节。”

“你们这么肯定是二十八日晚上？”

“是的，明天是鲤城的大集，沈天夜一定会借此机会藏于人群中进入鲤城。”大哥在我面前摊开一张地图，我想了想还是将油酥饼暂时收起来。

早知道，我就不和他搭话了。

大哥十分热情地和我讲解着他们认为的沈天夜的行动路线，看着将军府的地图，等他说完后，我提出了自己一直都有顾虑的事：“我记得沈天夜有个孪生哥哥，他会不会替沈天夜去？”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了然地说道：“你是指……沈昼？他四年前就死了，而且去的可是左月将军府，我们确保这次赴会的就是沈天夜本人。”

“沈昼死了？”

这四年来我一直在追踪沈天夜和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搜集证据，全将目光聚焦于沈天夜身上，对于沈府其他的事情确实并不知悉。大哥似乎惊讶于我的不知情，向我解释道：“据我们了解，沈昼的确是四年前死在沈府；说起来，他的死与你脱不开关系。”

简单的一句话，我恍然大悟，轻轻后倚车厢，示意大哥不用继续说了。四年前，无非就是我从刑场被劫走的那件事了；我就很奇怪沈天夜为何真的收手，谎传士兵在追逐逃犯的过程中直接将人就地正法。原来，是沈昼他用自己的性命换了我一个“回头的机会”。

一时唏嘘。

“咳，公子，到达鲤城后我们的身份就是过路行人，鲤城的兄弟已经为您准备好下榻的客栈。明天晚上的行动，我们就拜托公子了。”

我缓缓坐直身子，稍作沉思后拿出方才揣进怀里的油酥饼，“大哥，你真的不来一个吗？”

因为扮作过路客商的关系，我们的行动十分顺利。名司的那群人似乎很紧张，我看他们还连夜开了个会，现在又强打精神去盯将军府了。负手站在客栈的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人声鼎沸，一时之间那些似乎被遗忘的回忆再次袭来。可我并不伤悲，我坦然地接受他们的到来。

此刻非彼刻，我再也不会拒绝他们。

临近晌午，我终于打算出门为自己买些吃食，实在饿了。

将手绢放到胸前，将三思在腰侧佩好，将半面具戴好，转身看了眼房间，惊觉我竟是这样的孤身一人。

早就听闻三景客栈是鲤城中最豪华的一所，之前从没来过，昨儿刚来时也不觉得有多好，现在看着一楼的热闹场面，心中不禁佩服起那位白手起家的老板娘；顺便也打破了我想要在楼下吃午饭的想法。

走去柜台，我估算着下午回来的时间，吩咐伙计提前为我收拾好火炉和热茶，本想吩咐完就走，却听身后的一位伙计喊了一声“掌柜的好”。我不禁回头望去，只见一端庄脱俗的姑娘，身着淡色长裙，温婉从容。

“那老爷子怎么非得要你现在回去？我吩咐厨房做的吃食还没好，全是你爱吃的……姐姐的生辰你都不陪我过了？”

“诶哟，瑶儿还在门口等我呢，我就回去看看。”走在老板娘身侧的男子出声安抚她的情绪。

无意去了解他们的对话，伙计收好钱之后我也随在他们身后出了客栈。老板娘还站在客栈的匾额下看着一边，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果然看到方才那男子和一位……看背影打扮应该是男子，不过身材矮小些。随意地看了眼，我便转身往东边走了——之前来过鲤城很多次，却没赶上过几次鲤城的大集，但印象深刻的是那边有一位姓李的师傅开的糕点摊子，味道着实不错。

买了几块油酥饼和荷花酥，边吃边在集市里转悠着，由此不得不感谢大娘给的这半面具，吃起东西来着实方便。

因为晚上还有行动，所以我也克制着并没有吃太多，走几步便找了一个茶铺坐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鲜且放松的态度去看鲤城的风土人情——比江息的那群人看着顺眼多了；而且左月比江息要开放得多，鲤城还有着“三大景”吸引着外地人，像我这种只戴了一张半面具的人放到人群里倒也显得稀松平常。

时间一晃而过，算着和伙计约好的时辰我提前回去了客栈。两个伙计在摆放桌椅，为晚上的客人们做准备；一个伙计在摆弄账本，一位老板娘在靠近柜台的一张桌子上长吁短叹——看样子，她的弟弟并没能陪她过生日。

径直地走上楼，下意识地看了眼旁边的房间，我没想到名司的那群人还没回来，说好晚饭前要最后碰面一次的；走进客房后，我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不可否认，我很激动，心中满是让自己疯癫地笑一场的滋味。

——沈天夜，你当初也曾在心中这样的狂笑过吗？

名司的人来喊我时天儿已进了夜色，我正靠在窗边的椅子上打盹；他似乎很惊讶，又不服气——我也没有兴趣回答他满脸的问题，只是随他出了客栈，以老爷和小厮的身份。在将军府西侧的墙边，我见到了昨儿马车里的大哥，看得出他很紧张。

“大哥，我这儿还有个油酥饼，你吃吗？”我走到他的面前，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顺便帮他放松一下心情。

大哥没有回答，却将手伸到了我面前，我把油酥饼放到他的掌心上，又不禁笑着对他说道：“大哥，你知道我这是什么意思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大哥保持着现有的动作，他看不懂面前这位欧公子的眼神和表情。

“何意？”

“放心——”我重复了一遍刚才将油酥饼给他的动作，显然对方没有理解我这突发奇想的笑话，我只好说道：“别害怕啊，大哥，你要学会相信别人，比如智勇双全的我。”

“看不出欧公子还是这样会说笑的人。”

“是不是说笑，”我收起脸上那副无所谓的模样，“今晚你不就知道了吗？”

他终于笑了下，“那我便等着欧公子的好消息了。”

“大哥，宴会还在进行，估摸还要几刻钟。”旁边一个盯梢的人跑到我们身边报告。

“等宴席散了再来，切记盯好荣焕的动向。”

有这个等待时间还不如让我在客栈多休息一会儿……这种话我自是不敢说出口的。看大哥那紧绷的脸，他并不想搭理我，我便去了墙边坐下——我确实不怎么紧张，我怎么会紧张呢？

我简直兴奋得头疼。

“大哥，宴席散了……不过，左月皇帝来了。”大概两刻钟之后，又一个人过来报告，“而且我们在东边发现三个可疑行踪。”

“皇帝？”大哥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然后转头看向我；也是，箭在弦上，已经到我行动的时间了。

“计划不变，”我轻轻拂去衣襟上的泥尘，“今儿个晚上，神仙也救不了沈天夜的狗命。”

名司的人提前和我说了荣狄、荣焕和沈天夜的所在位置，而此刻我在中心大堂旁的一处阴影下，确认荣狄和荣焕都在大堂之上。

脑海里迅速过着之前他们给我说的各种行动计划，他们忌惮荣焕，我却不——管他荣焕在哪儿，管那三个可疑人是敌是友，谁都不足以阻拦我。算了，我先在这儿眯一会儿，听欧阳先生的话，准没错的。

离开七星山的前夜，欧阳复单独找过我。

“我希望你在名司的那群人面前，适当地藏锋。”

刚请欧阳先生进屋坐，他开门见山地同我说道：“这几年你的成长，名司都看在眼里，甚至沈天夜的一些东西都是他们故意让你拿到的。”

“大娘提醒过我，”我为他添好茶水，“我多少也能感觉出来。”

“那你知道为何今晚我会来吗？”

“嘉林愚笨，不知。”

欧阳复笑了，仿佛并不肯定我的说辞但也不想多言改正。

“依你的打算，进出将军府、带走沈天夜大概需要多久？”

“如若顺利，不出半个时辰。”

欧阳复惊异于我的回答：“果真英雄出少年，看来那年的事情对你的影响还是太大。不过，我希望欧公子一旦进入将军府，能够延长一下时间。”

不等我回应，欧阳复接着说道：“名司的人如今是与你目的相同利益相关，这几年你在明他在暗……所以，锋芒不可尽露，这对你来说有益无害。”我明白他没说完的那句话，“多谢欧阳先生提醒。”

我将欧阳复送到屋外，告别之前，他同我说起了四年前的事情。印象里我还是第一次同外人谈论起当年的狼狈。欧阳先生说他惊讶于我近年的成长，我只好惭愧地应承；他最后问了我这样一个问题，他问我“你为何坚持？”

我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就是……我想通了。”

躺在屋檐之上，看乌云遮月，我伸出右手探向昏暗的上方，大风好像要停了。心里还在估算着时间，却听到北边传来的一阵打斗声，我快速地起身，发现大堂之上荣焕已不知去向。

不敢继续耽误时间——拖时长提防名司固然重要，但因此丢了沈天夜，那就不好了。扫了一眼还在喝酒的荣狄，见他身边的侍卫并无动作，看来荣焕是被派去处理那“不速之客”了。

猫着身子向打斗声源地快速移动，显然我没有和荣焕走同一条路——也就意味着我走的是远路，必须更快一些。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真的比荣焕早到了，而且我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被保护着的沈天夜。

一个拿剑的蒙面黑衣人正在和沈天夜手下的暗卫搏斗，看来这就是那三位可疑人士中的一位了吧，但我不理解这位勇士明明处于下风却不肯出狠招应敌，正琢磨着要不要下去帮忙时，另一位勇士加入了打斗之中。

铁扇……是巧合吗？

我不禁眯起眼睛看向后加入的那位蒙面黑衣人，却见一旁的沈天夜要跑，看来有时候胜券在握也要做好失败的打算啊，是吧，沈天夜。我再无心顾及其他，内心的那丝喜悦也被强行按下。

即便那位蒙面勇士是好人，我也不可能让他捷足先登。

这一刻我不禁感叹荣狄的富有，一座将军府占地和燕北平原似的。紧跟着第一位勇士追赶的步伐，我并不想贸然下场以至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坐收渔翁之利什么的，虽然不太礼貌，但也不错。

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没想到一介文官沈天夜这么能跑，还是在这么冷的天里。唉，沈天夜做这么多年的文官属实是屈才。

估摸着那勇士就差直接将自己的剑朝沈天夜扔过去了。

还不傻，知道不能朝城里跑；沈天夜估计内心正在谴责自己，刚才在将军府里那岔路口前自己偏偏选了北边这条。如果他当时往大堂方向跑，我或许还要费点儿力气，如今孤身一人的他落在我手里就只是时间问题了——也或许是他的体力问题。

“停！”

出城后沈天夜的速度明显下降，直到跑到一处悬崖边，他停下脚步转身打算开始施展话术了。

“你是谁派来的？”见勇士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沈天夜惊恐地说了一大堆，“你肯定知道我是谁吧？别看我这个样子，不论你是哪边的，不论你是左月还是江息的人，我都能保你荣华富贵一辈子，保你全家！只要你让我回去，你就是我的恩人，你就是我的座上宾。”

“你只能用钱财来衡量性命，实在是可悲。”

我在一旁的树下点头对勇士的这句话表示赞同。

“金银财宝您不要，美人我也有啊，只要您……”

“住口！闭上你那禽兽不如的嘴！”

勇士似乎很焦躁，直接拔剑打算就地了结沈天夜。

可就在他上前的那个空当，我看着沈天夜从腰带上拿下了一个不明物品。“小心！”我连忙出声，却为时已晚。

两声喊叫一同发出，两个人影一同从我的眼前消失。

这根本不是悬崖。

只是今晚多云再加上沈天夜乱了神，他好像完全忘记鲤城是坐落在平原丘陵之上了——这只是一个半人工的坡，下面是一条通往鲤城的小路。

回忆着刚才的情形，估摸着沈天夜手里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而勇士也是因为这份突变导致落剑出现偏差。我顺着二人跌落的地方滑下去，可惜的是我只听到沈天夜的呼喊声。

“是将军府的侍卫吗！我在这里，快把我扶起来！”

我没有出声回应，慢慢走到沈天夜面前，听到他还在继续骂：“该死的，我的肩膀受伤了，快带我回去，快带我……你，你不是将军府的人……你是谁！”

黑夜之中他并不能看清楚我的脸，我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便听到沈天夜向后挪动的窸窣声。我只好站在他面前，勉为其难地低头看向他，仿佛在看一条落魄流浪的野狗。

“守丞大人，别来无恙啊。”

第三次内容提要是“三月二十八日”了：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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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嘉木成林（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