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问鼎 第19章 世事易变

八方馆门前不远处就是一个繁华喧嚣的市集，街头巷尾人来人往，吆喝声、谈笑声交织一片，显然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在一片嘈杂声中，乌兰萨沙略显生硬的晋朝官话却格外清晰：“符校尉，可否借一步说话？”

符陟云微微一愣，目光在她身上打量片刻，点头应允。

符陟云带她来到一家开在街边的食肆。店家匠心独运，虽是食肆，却在临街的墙面上开了个窗口，专门售卖酥酪、冷淘等避暑的食物，十分受往来行人的欢迎，购买的队伍排成了长队。

两人来时，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正在窗前忙碌。看见符陟云，那少年机灵地招呼了一句：“姐姐，你又来啦，快进店里坐。”

符陟云跟她打了个招呼。昨日她路过此地，没忍住买了酥酪和冷淘吃，没想到这少年倒是还能记住自己。

店内布置简单，几张木桌，几条长凳，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

店家是一对夫妇，女人负责在临街窗口卖冷食，男人则负责后厨。此时已经过了饭点儿，窗口处热火朝天，店内却只有寥寥几人，多是路过进来歇脚的。

男店主年约四十，面容清瘦，虽身着粗布麻衣，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儒雅。他手脚麻利地擦拭着桌面，见有客人进来，脸上立刻堆起热忱的笑容，招呼两人落座。

两人找了个无人的清净处坐了，简单点了两样小菜和一壶清酒。

待酒菜上桌，乌兰萨沙率先开口：“符校尉，你是聪明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实不相瞒，我听闻令堂在晋朝与漠北交界处经商多年，人脉广阔。如今晋朝与漠北通商在即，我有意与令堂合作，想请校尉帮忙牵线搭桥。”说罢，双手捧起酒杯，敬向符陟云。

符陟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酒液入喉，辛辣中带着几分甘甜，竟是质量上乘的好酒。青色瓷杯触手温润，质地虽普通，衬着浅黄色酒液倒也别有几分意趣。

她手上把玩着酒杯，看向乌兰萨沙的眼神却锐利如刀：“乌兰掌固，你这可不是跟聪明人说话的方式。”

乌兰萨沙挑眉，玩味道：“哦？我哪里说错了吗？”

“家母的生意与你一样远涉西域，两位就算没见过，多半也通过其他方式打过交道，何须我这个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儿帮忙联系？要是我没猜错，我阿娘应该已经拒绝过你了吧。”

乌兰萨沙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哎呀，想不到被看穿了。”

“校尉莫怪，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想请您这个亲女儿帮我说两句好话，兴许独孤娘子就改变主意，愿意与我合作了呢。我观晋朝物华天宝，商机无限，若能合作，必是互利共赢。”

符陟云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全家人都在秦川，你怎么不就近找她们走动，偏偏上京来找我？”

乌兰萨沙没料到她敏锐至此，一时惊讶道：“你——”

符陟云一条一条分析下去，将她的算盘明明白白摊开在台面上：

“你的商队实力强劲，使团又特意带你来此，应该是打算在商路开通后让你带头与大晋通商。这会带来多大的利益，你应该很清楚。漠北与你实力差不多的大商人也还有几个，使团却只带了你一人，多半是你的后台强硬。”

“按理来说，你根本不需要与我阿娘合作，至少不需要这么迫切。既然不是商业上的理由，那应是出于政治考量。陛下刚登基时，西北商路阻塞，影响整个北方经济。因此我娘也算是奉旨打通西北商道，至今身上仍挂着西北转运使的头衔。虽说如今人们已经淡忘此事，但想必乌兰掌固早就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吧？”

“与我娘合作，就相当于获得了接近皇商的御赐头衔，因此没有陛下发话，我娘不可能给任何人合作伙伴的名头。被我娘拒绝后，你来接近我，不是想让我劝我娘，而是想通过我探听陛下的意思——看来你真的很需要我朝的庇护呢。”

“让我猜猜。”符陟云假装没看见对面人越来越僵硬的脸色，不怀好意地继续说道，“特意避开使团来找我，看来此事不是漠北方面的意思，而是你自己的想法——莫非你背后的靠山竟对你产生了威胁，甚至导致你不得不向敌国寻求御赐身份来保全自己？”

乌兰萨沙张口结舌。她自诩聪明，多年来形形色色的人也见得多了，符陟云这般头脑却是生平仅见。

愣了几息，她突然抚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不错，不错，真是后生可畏啊，我才说了几句话，你居然就差点把我的老底给掀了。”

她抹去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复又压低了声音：“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也罢，实话告诉你，我接近你，确实是打着接近晋朝皇帝的算盘。不过嘛，你要是认为我这是穷途末路下不得已的选择，那你可就太小看我乌兰萨沙了。”

符陟云被她笑得有点懵，此人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被拆穿后虚张声势，她现在也不好确定了。

“好啦，我也不难为你。”乌兰萨沙翘起二郎腿，挑挑拣拣吃着小菜，与方才拘谨有礼的样子判若两人，“你回去跟你们皇帝说，我可以帮她解决漠北这个心腹大患，她会愿意见我的。”

符陟云费解道：“你不是漠北人？？？”

“我是啊。”两句话的功夫，乌兰萨沙又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扔花生米，“漠北人就全都盼着漠北好吗？”

......真是令人无法反驳的理由。

乌兰萨沙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给符陟云：“我再给你一个凭证，这下都不必你多费口舌，你们陛下看了就知道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符陟云不帮她也不行了。她将信揣起来收好，恍惚间觉得自己某种程度上似乎还是被人忽悠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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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的夏天，晴得快，阴得也快。两人聊了这一阵子的功夫，窗外很快由晴转阴，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索性两人也没什么急事，便又要了一壶梅子酒，倚窗小酌起来。

符陟云左品右品，总觉得这梅子酒的味道似曾相识，便叫来那少年问道：“小姑娘，你们这梅子酒是自己酿的吗？”

“是呀，是我们家传的独门秘方，还经过了我娘的改良。”少年指指母亲，颇为骄傲地答道。

“那就怪了，这个味道似乎在尹家喝到过。”符陟云喃喃自语。

“我们就是尹家呀。”小姑娘笑笑，示意她们看门口的牌匾，“看，尹家食肆。”

“尹家？你们莫非是秦川尹氏的后人？”符陟云不可置信地问道。

女店主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闻言答道：“我们是晋阳尹氏后人，与秦川尹氏算是本支与分支的关系。只不过我们这一支早就没落，与本家的血缘关系也很远了。”

“可是你们......”符陟云不知道该怎么说。曾经赫赫扬扬的世家，一朝家道中落，后人竟沦为末等的商籍，这有些超出她的认知了。

乌兰萨沙看她一眼，神色嘲讽：“世家的小崽子都养得这么天真无邪吗，唉，真是可惜了你一颗好脑子。”

符陟云不想理她的风凉话，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尹家人。

女店主搂住女儿，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小辫子，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晋阳尹氏落寞已久，然而先祖们放不下旧日的名头，又找不到宗族的出路，只能沉浸在往日幻梦中苦苦煎熬。”

“我与夫郎都不是科举的料子，女儿也在读书方面无甚天赋。我就想着，与其抱着世家的名头穷困潦倒地过一辈子，不如彻底放下，就当自己是普通人，干什么不能给自己挣个出路呢？”

“您看，我们靠着家中秘方酿酒做饭，不也把这个小食肆经营得挺好吗？跟以前相比，我觉得现在快乐多了。”女人说完，向两人点点头，揽着女儿走开了。

她们走后，乌兰萨沙托腮悠悠道：“她这样的人，看得开，那就能活得好。但是绝大多数落魄世家都看不开，就像她的祖辈那样，一辈子穷困潦倒，永远活在梦里。也许你没见过，但这种事儿可多着呢。”

“赫赫扬扬数百年，一朝落寞百事空。”符陟云恍然想通了什么。

她从前认为自己对所有人都能平等相待，上京路上与吴晨发生摩擦时第一个念头却是瞧不起他的出身；

后来两人冰释前嫌，她却仍然没摆脱下意识的优越感，看见世家子归于平凡，她的惊讶与见到母鸡变成黄豆也没什么两样。

如今她也算是想清楚，自己生来条件优越，也许一辈子也做不到真正的平等对待所有人。但如果还像她从前那样，理所当然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而不自知，那可真是傲慢到可笑了。

见她似有所悟，乌兰萨沙微微一笑，趁机将一整壶酒全倒进了自己嘴里。

少顷，云销雨霁，两人结了账，便于尹家食肆门口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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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世事易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