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感知如同潮水般缓缓回归,神经接驳线自动缩回,梦境维生舱的舱盖在轻微的嗡鸣声中向上滑开。
沈复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管理局办公室那熟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穹顶灯光,耳边尖锐的警报声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设备运转的低沉白噪音和同事们隐约的交谈声,意识逐渐从那个甜腻崩坏的“乐园”彻底抽离,带来一阵短暂的恍惚。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旁边的维生舱。
梁惜几乎同时坐起,他的动作看起来比沈复更加轻盈和自然,仿佛只是小憩了片刻。他甚至抬手整理了一下在舱内微微弄乱的额前碎发,然后才转过脸,对上沈复的目光。
那双眼睛清澈依旧,带着点刚刚“睡醒”的朦胧水汽,配合他那张脸,杀伤力十足。
“沈处长,任务顺利完成了。”梁惜开口,声音温和柔顺,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仿佛刚才在梦境里那个冷静分析、果断破窗的冷脸副手只是沈复的错觉。
沈复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长腿一迈,跨出了维生舱。他的外套还随意地搭在之前的椅背上,此刻只穿着一件贴身的黑色制服衬衫,勾勒出精悍的身形。
老周和其他几个科员立刻围了上来。
“沈处!梁惜!你们没事吧?”老周语气关切,快速检查着两人维生舱反馈回来的生理数据,“A-07梦境的能量波动已经平复,梦主生命体征稳定,正在自然苏醒序列中!干得漂亮!”
“基本操作。”沈复懒洋洋地应了一句,伸手去拿他的外套,他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摊子事,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他今天最后的,所剩无几的个人时间。
然而,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外套,梁惜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沈处长,按照《梦境介入后安全规程》第5条,执行A级及以上风险任务后,介入人员需立即接受基础精神状态评估和生理指标复查,确认无异常后方可自由活动。”
沈复的动作僵在半空。
他缓缓转过头,看到梁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精神扫描仪和生命体征监测贴片,脸上是那种无可挑剔的,纯良又认真的表情。
“……我现在很好,不需要。”沈复试图挣扎。
“数据显示并非如此。”梁惜上前一步,将扫描仪屏幕转向沈复,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他刚刚任务期间的精神负荷曲线,在牵制梦境守卫时有几个明显的峰值。“您的精神负荷峰值超过了安全阈值15%,虽然持续时间短,但根据累积损伤模型,仍需及时干预。请配合检查,沈处长,这是为了您的长期健康考虑。”
他的语气温和得像是在哄小孩,但内容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
老周在一旁憋着笑,其他科员也眼神飘忽,一副“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但我们都在看”的表情。
沈复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额角的青筋在欢快地跳动。他盯着梁惜,对方则回以更加无辜和“我都是为你好”的眼神。
最终,在全体下属,尤其是老周那看好戏的目光的无声注视下,沈处长咬牙切齿地,又带着点屈辱的意味,坐回了旁边的椅子上,任由梁惜将冰凉的监测贴片贴在他的手腕和太阳穴上。
“心率稍快,交感神经兴奋度偏高,建议进行十分钟的深呼吸放松。”梁惜一边看着数据,一边用他那特有的非常温良恭俭让的口吻絮絮叨叨着,“另外,监测到您的咖啡因摄入可能超标,建议明日减少一杯浓缩咖啡的摄入,以平衡神经系统……”
沈复闭上眼,感觉自己不是在接受健康检查,而是在接受公开处刑——他这辈子都没这么“遵纪守法”过。
这个梁惜,绝对是老天派来克他的!
基础检查终于结束,数据一切正常,除了沈处长的心情异常糟糕。梁惜这才满意地收起设备,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堪称“欣慰”的笑容:“很好,沈处长,您的身体状况基本稳定,现在您可以自由活动了。”
沈复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起外套就往外走,步伐快得像一阵风,他需要立刻、马上离开这个让他尊严扫地的现场。
“沈处长,”梁惜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再次从身后传来,“请问您要去哪里?”
沈复脚步一顿,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下班!时间到了!”
“可是,”梁惜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电子记事板,“根据您本周的工作日程,今天下午原本安排了与技术部的关于‘新型梦境稳定锚’的研讨会,虽然因为突发事件延迟了,但按照流程,您需要签署这份延迟说明和后续会议安排建议。另外,关于今天A-07事件的初步报告,也需要您在24小时内完成并提交归档。还有,下个季度的资源预算申请表……”
梁惜一条条地念着,语速平稳,内容清晰,像一台高效且无情的日程提醒机器。
沈复感觉自己的血压在持续升高,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几乎与紧跟其后的梁惜撞个满怀。他微微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漂亮脸蛋,一边想着这人吃什么长的,居然比他还高半个头,一遍努力压下把这家伙塞回维生舱格式化一遍的冲动。
“梁、惜。”沈复双手用力搭在梁惜的肩膀上,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你是我的科员,还是我的管家婆?”
梁惜眨了眨眼,表情纯然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沈处长,我是梦境处理办事处的科员,兼任监察办公室特派联络员。确保沈处长您的工作流程规范、高效、符合规定,是我的职责所在。”
他特意加重了“监察办公室”和“职责所在”几个字。
沈复:“……”
很好,监察办,他记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跟一个拿着鸡毛当令箭(虽然这令箭是监察办亲手给的)的新人计较,有**份。
“报告我会写,表格我会填,”沈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并双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但现在,我、要、下、班。”
说完,他不再给梁惜任何开口的机会,大步流星地朝着办公室门口走去。这一次,梁惜没有再跟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沈复几乎是逃离了办公室,走在管理局空旷的走廊里,他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若有若无的、专注的视线。
这小子,绝对是个黑芝麻馅的汤圆!外边看似纯良可欺,实则内里已经黑得流心了!
接下来的几天,沈复的“摸鱼”生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峻挑战。
梁惜就像一个人形自走规则提醒器、日程管理AI和健康监督员的三合一复合体。
沈复想提前溜去食堂,梁惜会“恰好”拿着一份需要紧急签字的文件出现。沈复想在办公室角落里偷偷打个小盹,梁惜会“刚好”过来询问某个梦境案例的处理细节,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把他吵醒。沈复想用“外勤”借口消失半天,梁惜甚至会提前帮他查好交通路线和预计用时,并“贴心”地提醒他注意安全,按时返回,以免影响后续工作安排。
更让沈复无语的是,梁惜的工作能力确实无可挑剔:他处理文书报告的速度快得惊人,条理清晰,数据准确;对梦境理论的理解和案例分析往往能提出独到的见解;甚至在几次小型梦境事件处理中,他展现出的冷静和效率,连老周这些资深科员都私下表示佩服。
他完美地融入了办事处,成为了一个不可或缺的高效齿轮。同时,他也完美地堵死了沈复所有偷懒的路径。
沈复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蛛网慢慢缠住的猎物,而织网的蜘蛛,正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每天对他进行着“温柔”的精神折磨。
他试图反抗过。
比如,他严肃地找梁惜谈过一次话,大意是“我是处长,我有我的工作节奏,不需要事无巨细都被安排”。
当时梁惜听得非常认真,甚至拿出了电子记事板做记录,然后表示完全理解,并承诺会尊重处长的工作习惯。结果第二天,沈复就发现自己的日程被以“更科学、更符合人体工效学”的方式重新排列了,连喝水休息的时间都被精准标注,美其名曰“优化时间管理,提升整体效率”。
沈复:“……”
他第一次对“科学”和“效率”这两个词产生了严重的生理性不适。
但他又不能真的把梁惜怎么样,毕竟对方的所有行为都严格遵循规章制度,态度永远恭敬有礼,能力又强,还顶着一个“监察办特派”的名头。他要是因为对方“太负责”而发火,反而显得他这个处长无理取闹,管理水平低下。
憋屈啊,无比的憋屈。
这天下午,沈复处理完手头一份报告,瘫在椅子上,生无可恋地望着天花板。梁惜正坐在不远处的工位上,低头查阅着光屏上的资料,侧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柔和得像一幅画。
老周端着杯咖啡溜达过来,压低声音笑道:“老沈,看来咱们办事处,可算来了个能治你的人啊。”
沈复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闭嘴,周志和,再笑这个月奖金扣光。”
老周嘿嘿一笑,也不怕他这毫无威慑力的威胁:“说真的,小梁能力没得说,有他在,咱们处里的文书工作和流程规范这块,简直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就是……嗯,对你格外‘上心’了点。”
沈复冷哼一声,可不是格外“上心”么?他怀疑梁惜的KPI是不是就盯着他一个人刷。
“不过我沈,你有没有觉得奇怪?”老周凑近了些,声音更低,“小梁这能力和心性,放在总局行动部那边都是顶尖的,怎么会分到咱们这儿?还带着监察办的身份……”
沈复目光微闪。他当然觉得奇怪。这几天,他也不是没暗中调查过梁惜的背景,但能查到的信息很有限,干净得像被特意处理过。只知道他毕业于顶尖的学府,成绩优异,专业能力过硬,实习评价极高,然后就直接被监察办点名要走了,再然后,就被塞到了他这里。
监察办往一线部门塞人不是新鲜事,但塞一个这么……特别的人过来,目的绝对不单纯。
是为了监督他沈复?还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里,沈复又坐直了身体,他打开自己的终端,调取了几天前“乐园”梦境事件的完整数据记录和梁惜提交的任务报告,他需要更仔细地看看,这个新人到底还藏着什么。
报告写得完美无缺,数据详实,分析到位,连他暴力破解的建议被否决的过程都记录得客观公正,挑不出一点毛病。
但沈复的注意力,被任务记录中一个极其短暂的异常数据波动吸引了。那是在梁惜破窗进入二楼房间前后,梦境核心记录到了一次极高频率、极短时间的能量读取和写入操作,类型未知,持续时间不足0.1秒,混杂在剧烈的阈值波动中,几乎被忽略。
这不是常规梦境介入设备会产生的信号。
沈复的眼神沉了下来。他尝试追踪这个异常信号的源点和内容,却发现相关数据区块被一层高度加密的协议锁死了,加密等级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处长的权限范围。
监察办的加密协议。
一个新人科员,在执行任务时,使用了超出常规权限的、被严密加密的技术?
沈复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管理局的灯光次第亮起,映在他若有所思的瞳孔中。
梁惜……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你来我的梦境处理办,真正的任务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时间,距离标准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按照这几天的规律,梁惜应该很快就会过来“提醒”他完成今日工作总结,并“建议”他准时下班了。
沈复忽然不那么急着走了。
他关掉了面前的报告界面,打开了管理局的内部网络,输入了一串复杂的、非官方的指令符,一个隐藏的、界面粗糙的查询窗口弹了出来。
他或许无法直接破解监察办的加密,但他有自己的渠道和方法,去了解一些“官方记录”之外的事情。比如,几年前那桩被迅速压下、知情人极少、代号为“幻痛”的……大规模梦境污染失控事件。
他隐约记得,那起事件涉及到一个高度机密的梦境研究项目,以及一名唯一的、身份成谜的幸存者。
就在沈复全神贯注地搜索着零碎信息时,一阵熟悉的、干净的雪松气息由远及近。
他迅速最小化了查询窗口,抬起头。
梁惜已经站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手里拿着那个阴魂不散的电子记事板,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无害的微笑,眼神清澈见底。
“沈处长,今天的日常工作已经全部处理完毕。这是明日需要优先关注的事项列表,我已经为您整理好了。”他将电子记事板轻轻放在沈复的桌面上,动作自然流畅。
然后,他微微歪头,看着沈复屏幕上此时已切换成常规待机界面的管理局徽章,语气轻快地问:“您还在忙吗?需要我协助处理吗?”
他的目光纯净,不带一丝杂质,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上司,尽职尽责的新人科员。
沈复看着他,心中那关于加密信号,关于“幻痛”事件,关于唯一幸存者的种种猜测翻涌不息。他脸上却扯出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带着点慵懒的笑容:“没什么,随便看看,准备下班喽。”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提,目光却紧紧锁定着梁惜的每一丝细微反应:“对了,梁惜,你之前……听说过一个叫‘幻痛’的计划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梁惜脸上那温和的笑容,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下。虽然只有零点几秒,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但沈复确信自己看到了。他那双清澈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冰冷的,类似于……警惕或者说痛楚的东西,一闪而逝。
但下一秒,一切恢复如常,梁惜露出了恰到好处的茫然表情,微微蹙起好看的眉头:“‘幻痛’?很抱歉,沈处长,我没有听说过,是局里以前的某个特殊项目吗?”
他的反应天衣无缝,自然得仿佛真的毫不知情。
沈复心中的疑云却更重了。
他不知道,在他问出那个问题的同时,梁惜贴身携带的、一个伪装成普通身份识别卡的加密设备内部,一条极其简短的信息流无声闪过:【权限触发:关键词“幻痛”提及。来源:沈复。风险评估:监测中……】
梁惜脸上的笑容依旧纯良无害,如同春日暖阳:“沈处长,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下班了。您也请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步伐轻快,背影挺拔。
沈复看着他消失在办公室门口,手指在终端屏幕上轻轻摩挲着。
明天见,梁惜。
我们之间的游戏,似乎才刚刚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