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色将外滩的建筑群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
尓豪站在申报门口,邮戳上“安徽”二字被晨露浸得微微发皱。
“看什么呢?”书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手里攥着半根油条,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尓豪转身,将信封递过去:“杜飞的来信。”
“杜飞?”书桓的眼睛骤然亮起,油条差点脱手。
他胡乱在外套上擦了擦油渍,一把抓过信封,“这小子终于想起我们了!”
信封被撕开的脆响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尓豪凑近时,闻到信纸上飘来的淡淡墨香,混着某种陌生的干燥气息——不是上海弄堂里终年不散的潮湿,而是像晒过的稻草,带着阳光的温度。
“......安徽干燥清冷,但星空比上海明亮得多......”书桓念到一半突然哽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杜飞时,那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家伙红着眼睛说“我准备回安徽。”的样子。
“他说在拍传统手艺专题。”尓豪接过信纸,触到某个凹凸不平的痕迹——是钢笔的墨汁干涸后留下的皱褶,“还提到庙会上见到个像方瑜的姑娘......”
一辆电车叮当驶过,铁轨摩擦迸出的火花短暂地照亮了信纸。
书桓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发抖,那些熟悉的字迹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他自以为结痂的伤口。
“这傻子……嘴上不说,心里全是我们……”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远处传来报童的叫卖声,今天的头条是日军在华北的新一轮轰炸。
硝烟的气息混在晨雾里,让书桓想起南站月台上烧焦的《申报》——杜飞最爱抢着看《申报》,就为找自己的摄影作品。
“该出发了。”尓豪收起信纸,轻轻拍了拍书桓的肩膀,“闸北难民营还等着采访。”
他们沉默地走向电车,铁皮车厢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上车时,书桓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站台上,仿佛还站着那个戴圆框眼镜的青年,正冲他们夸张地挥手告别。
电车摇晃着驶过苏州河,河水倒映着被炮火熏黑的天空。
尓豪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突然开口:“你还记得杜飞那次为了拍烟花,差点从外白渡桥摔下去吗?”
书桓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非说那个角度能拍到黄浦江和烟花的倒影。”
记忆中的杜飞挂在桥栏杆外,相机带子缠在脖子上勒出红痕,却还在大喊“再坚持五秒”。
“后来如萍吓得把手帕都哭湿了。”尓豪的声音带着久违的笑意,“杜飞为了赔罪,跑去城隍庙买了十几种点心,还是问我借的钱......”
话音戛然而止。
车厢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视线。那些关于大家的回忆像一根刺,轻轻一碰就疼得钻心。
闸北的废墟上搭着成排的油布棚,难民们灰败的脸色与褪色的蓝布棚融成一片。
书桓调整着相机焦距,镜头里突然闯入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她蹲在废墟上,正用瓦片搭着小房子。
“等等!”尓豪突然按住他的手腕,“这个构图......”
取景框中的画面与记忆重叠——去年春天,杜飞也是这样蹲在龙华苗圃,给依萍和方瑜拍合影。
“杜飞说过......”书桓的声音有些发抖,“拍孩子要蹲下来,和他们平视。”
尓豪沉默地点头,眼眶微微发热。
他想起杜飞总爱说的那句话:“照片要拍出灵魂,就得把自己变成被拍的人。”
小女孩突然抬头,脏兮兮的小脸上绽开笑容:“叔叔,能给我阿妈拍张照吗?她说想给老家的外公看看......”
她的方言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却让书桓想起杜飞学主编说上海话时的腔调。
那些曾经让他们捧腹的瞬间,如今想来竟珍贵得让人心痛。
傍晚的霞光将陆家花园染成橘红色。
尓豪推开铁门时,看见如萍正坐在藤椅上织毛衣,毛线团滚在脚边,缠着几片枯叶。
“回来了?”如萍抬头微笑,眼底带着疲惫的温柔,最近学校和医院有义务活动,她在教会医院帮忙照顾伤兵,白净的脸上添了几道浅浅的伤痕。
尓豪从口袋里掏出信:“杜飞来信了。”
如萍的手突然一颤,毛衣针在毛线上刮出细小的声响。
她接过信封的动作很轻,指腹在“杜飞”二字上停留了片刻。
“他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说安徽的星空比上海明亮......”尓豪在她身旁坐下,木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还拍了传统手艺专题。”
如萍低头慢慢拆信,发丝垂落遮住了表情。
信纸展开时发出脆响,杜飞的字迹跃入眼帘——那家伙永远学不会把字写在横线上。
“他没问起我?”如萍突然问。
尓豪喉头发紧:“信是写给我们的......”
“也是。”如萍轻笑一声,将信纸仔细折好,“他该恨我的。”
暮色渐浓,花园里的蚊虫嗡嗡作响,在渐暗的天色中盘旋。
如萍猛地站起身,毛线针在她手中微微发颤,几缕毛线缠在指间,像解不开的心结。
“就我们俩吃饭,我煮点面条吧。”她匆匆说着,弯腰去拾滚落的毛线团。
后颈那道新添的疤痕在暮色中若隐若现——那是前几晚摔碎的香水瓶留下的,玻璃碎片划过时,她竟没觉得疼。
尓豪望着如萍单薄的背影,喉头发紧:“最近学校忙吗?”
如萍的脚步顿住了。
校园里的窃窃私语又在她耳边响起,那些刻意压低却字字刺耳的声音——
“如萍怎么订婚这么久还没动静?”
“外交官家庭怎么看得上她那个......”
“还不是因为她那个妈......”
她想起那天在新房的书房里,父亲背对着她站在窗前,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如萍啊……”陆振华的声音稍微有些颤抖,“何家来电话说......说订婚以后就算了……”
他转过身,眼里的血丝在灯光下格外刺目,:“他们说……”
如萍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后面说的什么话她也没有听见:“爸,我明白的。”
如萍抱紧怀里的毛线篮,听见身后尓豪沉重的呼吸声,她知道尓豪想说什么。
“最近都在教会医院忙,对我来说算是种解脱……”
出租屋的灯泡接触不良,忽明忽暗地照着书桓伏案的背影。
墨水在信纸上晕开一个小点,他盯着那个蓝黑色的污渍,迟迟写不下第一个字。
桌角摆着今天的《申报》,头版是他拍的难民营照片。小女孩的红棉袄在黑白照片上变成深灰色,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然醒目——杜飞一定会喜欢这张构图。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最终落下的是“依萍”二字。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记忆的闸门。
书桓突然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向墙壁。
纸团弹回来,滚到床底下,那里已经躺着七八个相似的纸团。
安徽的夜空该是怎样一番景象?杜飞可还记得那些在申报馆天台熬夜的夜晚?他们三个挤在水泥栏杆旁,杜飞总爱指着猎户座说“那是我们的幸运星”。
书桓拉开抽屉,那半包“老刀牌”还躺在原处——杜飞临走前硬塞给他的,烟盒上还留着那家伙用钢笔画的鬼脸。
他抖出一支点燃,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热。
烟雾缭绕中,杜飞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仿佛又在耳边炸响:“书桓啊书桓,你这人活得跟校对稿似的!”
窗外传来馄饨担子的竹梆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
书桓抬头望向窗外,上海的天空像蒙了一层灰纱,连北极星都黯淡无光。
不知此刻的杜飞,是否正仰望着安徽澄澈的星河?
他重新铺开信笺,钢笔在纸上洇开一朵蓝黑色的花:“南站的断墙残垣间竟有野花绽放......”
笔尖与纸面摩擦的沙沙声里,远处突然传来几声枪响,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书桓的手顿了顿,又继续写道:“在闸北拍到个小姑娘,让我想起你说过的话......”
每个字都写得极重,仿佛要把思念刻进纸纤维里。
信纸右下角,他笨拙地勾勒出杜飞那台相机的轮廓——镜头永远微微上仰,固执地追逐着每一缕光。
画到一半,钢笔突然没水了,留下半截歪斜的镜头盖。
夜更深了,灯泡依旧是忽明忽暗。
书桓盯着写好的信封,嘴角扯出一丝苦笑——香港那么大,这封信该往哪里寄?
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墨水瓶早已见底。
书桓把信纸对折又展开,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它塞进了抽屉最里层。
那里还躺着五六封同样没有地址的信,每一封开头都是“依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