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依萍:
塞纳河畔的梧桐开始落叶了,我坐在花神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给你写信。
巴黎的天气比上海凉得多,我裹着一条红色的羊毛披肩,手指冻得微微发红,但心里却是暖的。
教授说我的笔触里有“东方的诗意”,我听了差点把调色盘打翻——这话要是让美专的老同学们听见,怕是要笑掉大牙。
前天晚上,我去听了一场音乐会,演奏者是位波兰流亡钢琴家。
当他弹起肖邦的《革命练习曲》时,我突然想起我们在大上海后台的日子。
那时候你教我认五线谱,我总故意把高音谱号画得像只歪脖子天鹅,你气得直戳我脑门,说:“方瑜!你又在故意捉弄我!”
我租了一间小画室,窗外能看见圣心教堂的白色穹顶。
上个月,我鼓起勇气参加了街头艺人的露天画展,居然卖出了第一幅画!画的名字叫《白玫瑰与黑咖啡》,买主是位戴圆框眼镜的法国老太太,她说这画让她想起年轻时在维也纳听过的一首歌。
我差点脱口而出:“我的好朋友是位歌手!”——但我忍住了,只是笑着收下法郎,心里却想着你。
巴黎的生活很忙碌,我白天在美院上课,晚上要抓紧学习语言课程,偶尔还要给本地的小报画插画赚生活费。
有时候累得趴在画板上睡着,醒来时发现颜料蹭了满脸,像个花猫。
但这样的日子,竟比在上海时更让我觉得踏实。
我在这里遇见了一个人。
他叫 雅克 ,是美院的雕塑系学生,总爱穿一件沾满石膏粉的旧工装裤。
我们第一次说话,是因为他在咖啡馆里对着我的素描本大笑——说我画的人体比例全错了,腿长得像长颈鹿。
他二话不说,抓起炭笔就在我本子上改起来,结果我俩吵了半小时,最后以他请我喝一杯热可可告终。
他和你有点像,说话直来直去,但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他带我去塞纳河左岸的旧书店淘画册,教我用法语骂街边的小混混,还偷偷把我画的速写挂在他工作室的墙上,说这是“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没有离开上海,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但现在,我站在巴黎的阳光下,画自己想画的画,交到了来自全世界的朋友,竟觉得从前那些执念,像褪色的旧照片一样遥远。
依萍,你说得对——人总要向前看的。
我在这边一切都好,只是偶尔会想念佩姨的红烧肉,想念上海的霓虹灯,更想念你。
记得照顾好自己,别总熬夜练琴。
你的方瑜
P.S. 随信附上一张我的速写,画的是咖啡馆窗外的一对老夫妇。老先生每天都会给太太带一支新鲜玫瑰,这让我想起你常说的一句话——“爱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依萍的指尖轻轻摸着信纸上晕开的墨迹,仿佛能看见方瑜咬着笔杆思索的模样。
“——叮!”
钢琴上的节拍器突然倒下,打断了依萍的思绪。
揉着发酸的手腕,依萍望向墙上的日历。
距离现代音乐创作大赛只剩三天,可她改编的《月光》始终卡在第二乐章的转调处。
那些音符像被困在笼中的夜莺,明明应该婉转啼鸣,却只能发出生涩的哀鸣。
“陆同学?”
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既明怀里抱着一大束沾着晨露的白色郁金香。
“听说有人从昨晚六点就泡在琴房?”他走进来,花瓣上的露珠随着脚步颤动,“窗台上的绿萝都替你喝了三回水。”
依萍下意识藏起红肿的指尖:“马上就好,再练半小时...”
话音未落,既明突然俯身,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紧绷的后颈。带着薄茧的拇指轻轻揉按着那处僵硬的肌肉,薄荷须后水的清香笼罩下来。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尖,“肖邦看到有人比他还努力,是要从画像里跳出来抗议。”
依萍耳根发烫,却忍不住轻笑出声。
墙上的肖邦肖像画确实正用不赞同的眼神盯着她——这是既明上周偷偷换上的。
“可是转调总是...”
既明的食指轻轻点在她唇上,另一只手从琴凳下变戏法似的摸出个牛皮纸袋,“先补充能量。”
纸袋里躺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菠萝包,金黄的酥皮裂开甜蜜的缝隙。
依萍这才感到胃里传来抗议的咕噜声。
“张嘴。”既明掰下一小块递到她嘴边,眼底盛着狡黠的光,“不然我就用喂小天鹅的方式...”
依萍慌忙咬住,酥皮碎屑沾在唇角。
既明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颊:“这里,沾到了。”
他的唇瓣擦过她唇角时轻得像蝴蝶振翅,却让依萍的心脏漏跳一拍。还没等她反应,既明已经退开,变魔术般展开一张手绘地图。
“今晚。”他指着图上标红的小码头,“带你看场特别的月光音乐会。”
地图边缘画着歪歪扭扭的钢琴和小船,旁边标注“需穿平底鞋”。
依萍正要细看,既明却突然抽走图纸,顺势将她从琴凳上拉起来。
“现在,尊敬的作曲家小姐需要中场休息。”他变出条丝巾蒙住她眼睛,“接下来的行程是秘密。”
黑暗让其他感官格外敏锐。
依萍感觉到既明牵着她穿过长廊,风裹挟着花香拂过面颊。
远处传来校钟的声响,惊起一群白鸽。
“抬脚,三级台阶。”既明的手稳稳托住她的手肘。
丝巾解开的瞬间,依萍眨了眨眼——他们竟站在音乐学院顶层的天文台。阳光透过圆形穹顶洒落,将古老的星图仪镀成金色。
“看这里。”既明转动黄铜装置,星盘上的星座突然开始流转。
昴星团经过天琴座时,穹顶竟响起《月光》的前奏。
“这是...”
“1903年的音乐星象仪。”既明得意地挑眉,“我翻遍图书馆才找到启动方法。”
他牵起依萍的手放在操控杆上,“试试?”
依萍小心翼翼地推动操纵杆。
当牧夫座与织女星相遇时,一段德彪西的《亚麻色头发少女》潺潺流出。
她惊喜地转头,恰好撞进既明含笑的眼眸。
“音乐和星辰一样,”他轻声说,“有时候需要换个角度才能看见全貌。”
天文台的古钟敲响时,依萍正趴在星图仪上研究如何让天鹅座奏响《天鹅湖》。
既明突然从背后环住她,下颌轻轻搁在她发顶。
“你先回去休息,晚上还有特别的惊喜。”依萍只能听从既明的建议回宿舍补了个觉。
“该出发了,月光音乐会要赶潮汐。”
暮色四合,码头的木质栈道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既明带着依萍来到了码头。
最后一缕晚霞将海面染成琥珀色,远处的灯塔已经亮起温柔的光。
既明解开缆绳,小木船轻轻摇晃着离开岸边。
桨叶划破平静的海面,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星光。依萍抱膝坐在船头,海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咸涩的凉意。
她看着既明的背影——晚霞为他雪白的衬衫镀上一层淡紫色的光晕,袖口随着划桨的动作轻轻摆动,像海鸟舒展的翅膀。
“我们到底要去...”依萍刚开口,既明突然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嘘,听。”他停下船桨,任由小船在海面上轻轻漂荡。
潮水温柔地拍打着船身,在寂静中,一段钢琴旋律若隐若现地飘来。
那音符像是从海底升起,又像是从云端落下,在海天之间萦绕。
依萍屏住呼吸,循声望去——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艘斑驳的旧轮渡静静停泊。
甲板上,一架三角钢琴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泽。一个身着褪色西装的身影正全神贯注地演奏着,他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动,音符如同展翅的海鸥,掠过水面,飞向远方。
“天啊...”
依萍不自觉地抓紧了船沿,指尖微微发颤。
这画面美得如此不真实,仿佛走进了某个古老的传说。
既明的声音很轻,“这位钢琴师在这艘轮渡上弹了整整三十年。”
“我第一次见海上钢琴师。”依萍惊呼出声。
小船缓缓靠近,轮渡的轮廓在月光下渐渐清晰。
依萍看清了那位钢琴师——花白的鬓角刻着岁月的痕迹,深陷的眼窝里盛满故事,可那双手却依然年轻而灵动。
他的西装袖口已经磨得发亮,皮鞋也开了胶,但当他的手指触碰琴键时,整个人仿佛被注入了生命的光彩。
“今晚的潮水正好,琴声能传得很远。”
既明扶着依萍站了起来。
老旧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发出悠长的叹息,海风送来远处灯塔的鸣响。
既明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这架钢琴有个故事。1940年,它从一艘沉船上被打捞起来,身上刻着战争的伤痕,也记着离别的眼泪,更见证过无数重逢的喜悦。”
海风撩起依萍的发丝,既明伸手轻轻为她别到耳后。
他的目光落在她被月光勾勒的侧脸上,轻声说:“有些音乐,就像今夜的月光,只有在海上才能听懂。”
钢琴师的手指突然变换了节奏,一段熟悉的旋律如月光般倾泻而出——正是依萍这些天苦苦练习的《月光》。
她惊讶地望向既明,后者对她微微一笑,眼中盛满了温柔的光。
“谢谢你,既明。”依萍轻声说道,声音微微发颤,“你总是能带给我这样的惊喜。”她的眼眸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像是盛满了整个星空的感动。
既明轻轻握住她的手,“我会带你去看每一片星辰,听每一首钢琴曲。”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直到我们听遍这世上所有的月光。”
海风轻拂,将他的话语送入依萍的耳中。
钢琴师的琴声渐渐变得轻柔,像是在为他们伴奏。依萍感觉自己的心跳与琴声、潮声渐渐融为一体,在这片月光笼罩的海面上,她仿佛听见了命运最温柔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