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深雨蒙蒙之旧梦 第43章 旧影徘徊胡同口

夜色在弄堂里晕染开来，路灯次第点亮，将路上的石板路照成一片片碎银。

依萍踏在石板上，每一步都叩出清越的回响，像是给这寂静的夜打着节拍。

她特意绕了远路，让晚风多吹一会儿发烫的脸颊。

从陆家出来时，月亮已化作天边一抹黄色的余韵。披肩上苏绣的缠枝纹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丝线里还裹着书房的茶香，这会儿正一丝丝地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走出陆家的铁门，意料之外的平静。

那幅重新挂上的老照片——戎装的陆振华身旁，文佩一袭月白旗袍浅笑——此刻仍在眼前浮动。相框边缘还留着樟木箱底的细纹，是经年累月沁进去的时光。

拐角处飘来馄饨的香气，依萍不自觉地放慢脚步。

最近的日子像被上紧发条的留声机，唱片发布会、慈善义演、新曲录制……连喝口茶的功夫都要掐着表。

此刻偷得浮生半日闲，连路边阿婆叫卖的声音都显得格外亲切。

转过最后一个拐角，远远望见胡同口立着一个身影，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投在地上。

依萍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唇角扬起一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软笑意。

“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说要准备毕业考试吗？”

话音戛然而止。

随着距离拉近，那个转过身来的人——不是既明。

书桓站在橙黄的路灯下，光晕为他瘦削的轮廓镀上一层暖色。

他穿着那件依萍再熟悉不过的外套，只是原本挺括的衣领如今微微塌软，像是被岁月磨去了棱角。

但不同于上次的憔悴，此刻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睛里重新有了神采，那目光依然是初遇时那般专注而温柔，让依萍恍然想起雨幕中那个为她撑伞的书桓。

“依萍……”他轻声唤道，嗓音温润，不再似上次相见时那般嘶哑破碎。

依萍猛地刹住脚步，一阵眩晕袭来，她摸了摸披肩流苏，“你怎么在这里？”声音比想象中更冷静，却带着刻意筑起的疏离。

书桓的喉结轻轻滚动，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前倾，像是随时准备承受责备。“我去了华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身后幽深的胡同，“他们说你早就下班了。我就在这里……”尾音消散在风里。

依萍没有接话，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夜风掠过，卷起她鬓边几缕碎发，路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曳，将她的神情衬得愈发难以捉摸。

书桓从包里取出一个大号牛皮纸袋，折痕里沉淀着时光的痕迹。

“这几天，我走遍了所有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拆开封口，倒出里面的物件——一张褪成茶色的电影票，边缘卷曲泛黄，一张带着折痕的照片，上面两个年轻人在西渡桥头相视而笑；还有一条乳白色的羊毛围巾，经纬间已经冒出几处细小的线头。

“记得这个吗？”书桓的指尖轻轻抚过电影票上模糊的字迹，声音里浸着温柔的怀念。

“《乱世佳人》的首映场，那天电车抛锚，我们跑到影院时已经开场，只能在最后一排站着看完全片。”

他的拇指摩挲着票根上的字，“散场时突然下雨，我们挤在一把伞下，你的右肩还是淋湿了。”

“还有这条围巾……”他展开那条有些泛黄的白色围巾，指腹抚过边缘脱线的部分，“是你送我去火车站时，在月台上亲手给我系上的。你说北方风硬……”

依萍的目光落在那些旧物上，胸口突然泛起一阵酸涩的潮涌，像是有细小的玻璃碴混着蜜糖在心脏里翻搅。

她当然记得——那日她穿着新做的绛红色呢子大衣，在月台上追着缓缓启动的火车，直到月台尽头。寒风卷着煤灰扑在脸上，而那条白围巾在书桓颈间飘扬，像只不肯离去的手，最终却被车轮卷起的铁锈味的风撕成碎片。

“你这是……”依萍突然抬起头，睫毛在路灯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像是两片颤抖的鸦羽。

书桓的苦笑像是被揉皱的纸，将眼角挤出几道痛苦的纹路。他慢慢将东西收回信封，牛皮纸发出沙哑的摩擦声：“或许我只是想证明，这都真实存在过。”

他抬起头的瞬间，一滴泪光在眼底碎成星子，“依萍，我每天清晨睁眼第一个念头就是后悔——后悔像懦夫一样躲在如萍的温柔里，后悔用决绝抽碎你日记前不敢承认自己的动摇，更后悔......”

“够了！”依萍的声音像冰面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却裹挟着破碎的冰凌。

“过去就该埋在过去的坟墓里。现在的我，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书桓突然逼近一步，他身上淡淡的书卷香混着风的凉意袭来，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气息。他指尖悬在她发间半寸处，终究没敢触碰。

“我买了很多张《花》，放在报社、公寓、甚至…”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星芒》的副歌我能在梦里完整复刻。”

他的声音突然低得像耳语，“那个让你‘把恨炼成火把举起’的人，现在是薛既明了对吗？”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就像当初《雨中的故事》一样……”

依萍猛地抬头，这首歌的名字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是她写给书桓的歌，歌词里藏着他们和好在雨天拥抱接吻的画面，藏着独属于他们的时光。

依萍别过脸，月光像把钝刀割开回忆的痂。她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书桓突然从兜里取出一个丝绒盒子，开合的瞬间，一枚戒指在路灯下绽出冷光。

书桓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每个字都钉进她耳膜，“每次当我想把它戴在你手上时，总会被打断——有时是如萍爱意的目光，有时是梦萍的眼泪，但更多时候......”他忽然抓住依萍的手按在自己左胸，“是我这里溃不成军的迟疑。”

现在说这些可能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依萍，从始至终，我心里爱的人只有你。” 依萍怔怔地看着那枚戒指，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她想起无数个夜晚，自己蜷缩在床上，幻想着书桓会对她说这句话。可如今真的听到了，却只觉得讽刺。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她轻声问。“如萍怎么办？你们的婚约呢？”

“解除了……解除了……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他艰难地说，“我不能再欺骗她，也不能再欺骗自己。我上次已经都和她坦白了。”

他向前一步，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依萍，我知道我犯了很多错，但请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我发誓，这一次我一定会——”

“依萍？”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依萍转头，看见既明抱着一大束向日葵站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这一幕时瞬间凝固。

金黄色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像一团温暖的火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既明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书桓，移到那枚闪着冷光的戒指，最后落在依萍脸上。他的表情从惊讶到困惑，最后归于平静。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

依萍看着既明怀中的向日葵——既明每次见面都会带一束新鲜的来。

她突然想起那个观星台的夜晚，既明对她的表白，想起他在耐心等待的每一个深夜，想起他在陆家义无反顾坚定的背影。

“不，你来得正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出奇地平静。

书桓缓缓站起身，手指紧紧攥着那枚戒指，他看着依萍走向既明，眼中满是绝望。

“依萍……”他轻声唤道。

依萍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书桓，我们都该往前看了。”字字清晰，“感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既明默默走到她身边，将向日葵递给她，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她的。

他的掌心温暖。

书桓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依萍没有回头，但她知道，书桓一定还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深处，就像当年在月台目送他离开那样。

夜风送来远处留声机飘出的歌声，是她的《星芒》：“若命运要我们流泪，就让它见证，爱多无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