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男人的身影挡住了整个屋子中从门缝透进来的唯一光源,大约是逆着光的缘故,男人的面容怎么也看不真切,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好像还带着笑意,然后转身拉开了那扇门,耀眼的光一下子照射进来,男人迎着光走了出去,门又被关上,屋内重新陷入了沉寂的黑暗。
不知为何,明夷心里升腾一个念头,他好像知道,男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他想扑过去,拉开那扇门,叫住那个男人。
可他却动不了了,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闭上眼重新适应黑暗之后,明夷赫然发觉自己变回了遥远记忆中那个瘦小无能的自己,手脚都被绳子捆了个结实。
仿佛是印证他内心的恐惧似的,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酒瓶被摔碎的声响,随即他整个人被拽着后衣领拎了起来,一张狰狞的脸闯入他的视野:“逞英雄是吧?老子告诉你,这个时代不需要什么英雄!那些能当英雄的人正忙着填饱肚子呢!哈哈哈哈……”呛人烟酒臭气随着那人的张嘴扑面而来,和他的话语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明夷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阵极不和谐的旋律响了起来,随即,他猛地睁开了眼。
被摘下放在床头的佩戴式智能通讯器屏幕亮起,正播放着时下流行的歌曲,昭示着有来电接入。
明夷此刻却没心情去管这些,他许久不曾经历这样的梦魇了,人虽已惊醒,神思却尚未回还,正睁大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任由来电铃音孤独的响着。
那铃声似乎是在哪个音乐现场录制的,带着嘈杂的环境音,音质效果并不好,也不知道明夷为何将它设置成了自己的来电铃声。
明夷没有接通电话,那铃声里唱歌的人兀自亢奋地高歌了一阵,在**处戛然而止了,屋内陷入寂静。
良久之后,明夷才从床上爬了起来,他径直去卫生间洗了把冷水脸,又到客厅接了一杯凉水喝完,才重新回到卧室,拿起通讯器穿戴好,查看未接来电。
这种佩戴式智能通讯器分为腕部和头部两个部位,腕部的配件和手表类似,但可直接进行屏幕投影操作,头部的配件则是一个耳钉样式的微型语音通讯麦克风,研发公司原本给这套智能通讯设备起了名字——腕部智能通讯终端,简称腕呼机,来作为这款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智能通讯产品,然而人们并不领情,仍然习惯性的叫它手机,终归手和腕也大差不差。
但科技的发展速度出人意料的快,这款产品形式上市不过三年,脑机接口技术便横空飞入百姓家,配合脑机接口技术所研发的通讯产品也很快便占领了大部分市场,人们也不再需要这种生不逢时的鸡肋产品。
当然,在装不起脑机接口的穷人里,尚有它的一席生存之地,也多亏它苟延残喘至今,才能让明夷不至于在选择智能通讯设备这块儿大费周折。
电话是阿空打来的,大约是见明夷没接,又补了一条留言消息发过来,约他晚上在潮也见面。距离上次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月余,这期间阿空跟消失了似的,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更没主动联系过明夷,自然也就没有带来过任何关于上次那两个图案的调查结果,这次约他见面,虽没明说缘由,但想来应是上次让他查的事儿有了眉目。
赤霞闭关,正巧明夷又从另一个线人那儿接了个保镖的活儿,因为保护目标行程的缘故还天南地北地去别的市跑了一圈,这次的活儿并不轻松,跑的远不说,还遇上好几次械斗,偏还都是敌众我寡的局面。任务虽然完成,过程却惊险无比,明夷的左臂还被激光擦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直到一周前,他才终于结束了任务回到蒙市,因而衍真观那边他也没曾再得空去过,不过衍真观经他上次那么一闹,想来就算羽仪信守承诺不将他供出来,青崖也不是傻子,衍真观近期的警戒必定会加强,他还犯不着上赶着去触霉头。
现下,还是先去见阿空,再想下一步行动为好。
明夷理清思绪,舒展了眉头,将方才那令人不愉快的噩梦抛之脑后,换了身不惹眼的衣服,扣上一顶黑色的鸭舌帽便出了门。
距离约定的时间尚早,明夷并未直接去酒吧街,而是先去了一趟下城区。
下城区虽然破败混乱,却从不显得荒凉,相反,并不广阔的土地因其廉价的使用权聚集了大量的人口,因此这里的市集街道,比之上城区还热闹许多。
下城区建立在饶河干涸的河床上,局势与上城区大有不同,这里地势低洼,饶河虽已断流,但若遇上入夏后气候极端的雨季,突如其来的大量积水也会让整个下城区连续好几个月都浸泡在一片汪洋之中,因此,在经过多年的惨痛教训和发展之后,如今的下城区,所有的高层建筑都有约三米高的架空设计,而这些支撑楼房的“地基支架”如同桥墩一样粗壮结实,这让整个下城区看上去像是一座建在桥上的城市。而一些楼层相对低矮的摊贩商铺,则干脆建在了船上,这样一来,无论是旱季还是雨季,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此时的下城区尚未进入雨季,高大的桥墩裸露在人们视线中,承载着各色商铺的大小船只也都搁浅在地面上,行走其间颇有一番奇诡的风景,却是此地人们早已熟悉的生活场景。
明夷轻车熟路地穿行在下城区这些由船和桥组成的层叠错落的街道里,很快便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船,船的甲板两侧放了一排育苗盆,大约是被高楼遮挡光线不佳的缘故,育苗盆的上方还挂着一排粉紫色的补光灯,里面种着一些叫不上来名字的植物。
船舱处的门没关,只挂了个帘子,明夷撩开帘子曲身走了进去。
撩起的门帘牵动旁边挂着的几串玻璃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船舱内的人应声抬起头来。
那是位一头银发的老妇人,脸上的皱纹细密却不显得沧桑,看起来保养得宜,并不似下城区的居民。相比起面容来说,她的穿着就显得不那么讲究了,看上去好似随便披了几块旧得看不出颜色破布在身上,活脱脱一个恶毒巫婆的打扮。
“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来替你师父拿药?”她的声音也不显得苍老无力,反倒是温和沉静,莫名地令人心安。
“是我,我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来找你拿点药。”明夷顺势在她面前坐下,摇了摇头。
老妇人和赤霞是熟识,自小他生病都是被赤霞带来这里找药,听说她从前也是在上城区读书生活的人,也不知为何会独自一人来下城区开个私人诊所,一开就是几十年,且愈发像个巫医。
她好像也没有名字,至少明夷从未听赤霞或是别的什么人称呼过她类似于“名字”的东西,有人叫她医生,有人叫她大婶、奶奶,他以前也悄悄问过赤霞,赤霞却说,“她没有名字”。时间久了,明夷便也不再纠结这事。
没有名字的老妇人闻言却皱了皱眉:“你这病许多年没犯过了,怎么现在突然又梦到了?要是现在对你的精神影响不大,我建议你可以试试不用药。遗忘并不是万能的办法。”
“徒增烦恼的事,没必要。想起来也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忘了干净。”明夷摇了摇头,干脆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明夷拒绝得干脆,老妇人便也没再强求,起身从一侧的铁皮柜里拿出一小瓶药片递了过去。
“这几天如果梦魇发作就用吃一片这个抵上几天,你的药配方特殊,没有现成的,过两周再来拿吧。”老妇人眼皮也没抬一下,“这东西会强行镇静神经,普通人倒是无所谓,你的话,长期或者过量服用会导致你短时间内行炁不顺,所以不要乱吃。”
明夷点点头,拿起那瓶药就要离开。
“等等,”老妇人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再次转过身去,匆匆进了内室,很快,她就提了一个藤编的手提篮出来,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各色瓷瓶,“正好你来了,帮你师父带回去吧。”
明夷皱了皱眉,但最终没有多说什么,一言不发地伸手将东西接了过来。
上下城的交界处,废弃的崖壁走廊里,写着赤霞洞府的破旧铁门依然大门紧闭,与以往不同,这里已经设下的阵法禁制,空气中流转的灵力正向明夷传达着禁止通行的气息。明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把那一篮子的瓶瓶罐罐提回了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