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被格式化后的苍白。
时雨站在封锁线的边缘,纯白色的制服在混杂的微风中纹丝不动。他面前,是三街区半径的扭曲地带:几辆悬浮车像被无形巨手揉捏过的废铁,嵌入了两侧的大楼墙体;路灯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角度弯曲着,勾勒出诡异的圆弧;最中心的地面,是一个完美的、深达数米的圆形凹陷,仿佛被一颗无形的陨石击中。
“情绪余烬,序列等级:丙-七。初步判定为‘历史愤怒残留’引发的局部引力失控。”副官在一旁平静地汇报,声音透过过滤面具,带着一丝电子音的嗡鸣。“能量峰值发生在昨夜23:47,目前已进入衰退期。”
时雨冰蓝色的眼眸扫过这片狼藉,如同扫描仪掠过一堆无意义的垃圾。他抬起手,腕部便携终端投射出淡蓝色的光屏,数据流瀑布般落下。
“残留强度,37.8斯坦顿单位。影响范围,半径187米。无生命体直接伤亡,三名清理人员因靠近核心区出现内脏轻微位移。”他顿了顿,声音没有丝毫起伏,“标准净化程序。通知市政部门,72小时后可进行物理修复。”
“是,首席。”副官敬礼,转身去传达指令。
这就是时雨的工作。处理旧时代遗留的“情绪垃圾”。两百年前的“大寂静”抹杀了人类产生极端情绪的能力,但那些在纪元更迭前爆发的、强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放射性尘埃,至今仍在某些角落扭曲着现实,制造着这些名为“情绪余烬”的异常现象。
他是情绪管控局的首席探员,也是这个死寂世界里,维护这份来之不易的、苍白平静的顶尖专家。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噪音”划过时雨的感知边缘。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涟漪。他微微蹙眉,这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他体内的“静默”特质,让他对这类残留情绪有着近乎本能的排斥与精准定位,但刚才那一下,似乎有些不同。
他没有深究,只将其归咎于这片区域能量场尚未完全平复。
同一时间,远在数十公里外,一座早已被遗忘的、“情绪纪元”的废弃游乐园内。
林烬从一场无法抑制的噩梦中惊醒。
冷汗浸湿了他额前墨黑色的碎发,发梢处那抹不自然的灰白,在昏暗的光线下更加明显。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被困的野兽。
“……安静!”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摩天轮废墟低吼,双手死死抓住身下冰冷的金属板。
晚了。
以他为中心,一股无形的力场骤然扩散。周围散落的金属零件——生锈的齿轮、断裂的栏杆、扭曲的卡通人像——仿佛被赋予了生命,颤抖着,呜咽着脱离地面,悬浮到半空,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一场小范围的金属风暴。
林烬闭上眼,熔岩灰色的眼眸在眼皮下剧烈地闪烁著暗红色的光点。他极力压制着体内奔涌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力量。
那是旧日遗留的恐惧,是深埋在他基因里的、与这个寂静时代格格不入的疯狂。
几分钟后,风暴渐渐平息。金属碎屑如同黑色的雪,簌簌落下,给本就破败的废墟又覆盖上了一层新的伤痕。
林烬脱力地靠在冰冷的控制台残骸上,眼神空洞而麻木。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能轻易引动天灾的手,此刻却连握紧都做不到。
他是上一个时代的**墓碑,一个行走的、不受控制的错误。
游荡了太久,他几乎忘了“平静”是什么滋味。直到……大概三个月前?他偶然在一次小的情绪泄漏后,隐约“感觉”到远方传来一丝微弱的“吸力”,像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看到海市蜃楼里的一滴水。那感觉极其微弱,却奇异地让他体内沸腾的力量稍微安稳了片刻。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是陷阱,还是别的“情绪残留体”?他不敢靠近人群,只能凭着那断断续续的感应,小心翼翼地移动。
最近,那感觉似乎清晰了一点。方向,指向那座庞大的、被苍白光芒笼罩的“宜居城市”。
管控局总部,指挥中心。
陈寂局长看着主屏幕上时雨传回的现场净化报告,儒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端起一杯合成咖啡,氤氲的热气也无法软化他眼神深处的冰冷。
另一个分屏幕上,正快速闪过一组异常能量波动数据,捕捉地点就在那座废弃游乐园周边。波动模式古老而暴烈,与常见的“历史余烬”截然不同。
“锁定信号源。”陈寂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启动最高追踪协议。目标代号……‘天灾’。”
他切换画面,调出了一份高度加密的档案,封面赫然是时雨的证件照,编号下方,标注着一行小字:【原型机 - 零号】。
“是时候了,时雨。”陈寂轻声自语,如同一位期待实验成果的科学家,“去找到你的‘另一半’吧。”
三天后,时雨接到了新的任务指令。全息投影上,陈寂的身影显得清晰而真实。
“时雨,有一个特殊任务需要你亲自处理。”陈寂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目标‘天灾’,能量等级评估……‘甲上’。怀疑是极其罕见的、具备活动能力的‘高密度情绪聚合体’。他已接近第三号缓冲区的边缘。”
“甲上?”时雨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动。这是他已知的最高威胁等级,理论上只存在于历史档案中。
“是的。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大寂静’根基的威胁。你的任务是找到他,评估,并在必要时……予以‘净化’。”陈寂顿了顿,补充道,“周寒队长会带领快速反应部队在外围策应你。务必小心,时雨,你是我最得力的探员。”
“明白。”时雨垂下眼帘。
“天灾”……活动能力的聚合体。这解释了他之前那瞬间的异常感吗?
一种极其微妙的,类似“好奇”的情绪,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林烬躲藏在一座半坍塌的、曾经是大型玻璃花房的建筑里。城市的光晕在远处闪烁,那令他既渴望又畏惧的“吸力”源头,似乎就在那个方向。
他已经很靠近缓冲区的边缘了。再往前,就可能遇到管控局的巡逻队。
焦躁感再次不受控制地蔓延。花房内残存的几株枯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粉碎。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啁啾声传来。
林烬猛地回头。
一只羽翼未丰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雏鸟,从破碎的穹顶缺口跌跌撞撞地落下,正好掉在他身前不远的地面上。小鸟似乎摔伤了,扑腾着翅膀,却无法飞起,只是本能地、蹒跚地朝着林烬的方向挪动。
它感觉不到危险吗?感觉不到他周身那毁灭性的力场?
“别过来……”林烬下意识地低语,声音沙哑。
小鸟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看着他,又往前跳了一步。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林烬。他体内的力量因为他的情绪波动而开始再次变得活跃,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
“滚开!”他低吼着,试图用凶狠吓退它。
但小鸟只是被他的声音惊得顿了顿,依旧茫然地靠近。
就在小鸟即将进入他最不稳定的情绪力场范围的那一刻,林烬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向后猛退,同时竭尽全力收束所有外溢的能量。过于粗暴的压制反噬自身,让他喉头一甜,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然而,还是晚了一瞬。
一缕极其细微的、失控的能量边缘,如同最锋利的刀片,轻轻擦过了小鸟的翅膀。
雏鸟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小小的身体便猛地一僵,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不再动弹。
世界,瞬间安静了。
林烬僵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眼底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定。他看着那只再也无法飞起的小鸟,看着它身上那一道细微却致命的焦痕。
巨大的、熟悉的自我厌恶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连最微小的生命都无法靠近,他存在的每一刻,都在播撒毁灭。
他缓缓地、颤抖地蹲下身,伸出同样在微微发抖的手,徒劳地想要触碰那只小鸟,却在指尖即将碰到时,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
他最终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无边痛苦与孤独的熔岩灰眼眸,死死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尸体,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里。
时雨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花房。
精准的能量追踪将他引到了这里。他看到了报告中描述的“能量异常”,感受到了空气中尚未完全平息的、暴戾而又悲伤的情绪残留。
然后,他看到了任务目标——“天灾”。
和他想象中毁灭一切的恶魔形象完全不同。那是一个看起来异常年轻的青年,蹲在废墟与尘埃之中,墨黑的发,苍白的脸,身形清瘦得仿佛随时会破碎。
而他正在做的,是徒手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挖掘一个小小的土坑。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像是在承受某种巨大的刑罚。他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磨破,在泥土上留下淡淡的血痕。
时雨的脚步顿了顿。
他举起了配备的特制“静默”手枪,枪口稳稳地瞄准了那个毫无防备的背影。按照规程,他应该立刻发射,制服或清除目标。
但就在他的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瞬间——那个青年似乎终于挖好了坑,他极其小心地、用那双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将地上一个看不清的小小物体,轻柔地捧起,然后更加轻柔地放了进去。
接着,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花房破碎穹顶外那片灰白色的、被城市光污染的天空。
时雨看清了他的正脸。
也看清了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熔岩般的灰色,此刻却如同暴雨熄灭后满是灰烬的荒原,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痛苦、悲伤、自我厌弃……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冻结了百年的孤独。
这双眼睛,和报告中描述的“毁灭性”、“暴戾”、“天灾”,没有任何关联。
就在时雨与这双眼睛对上的刹那——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的心悸感猛地攫住了他!不是物理攻击,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洪钟大吕般的轰鸣!他常年死寂的内心世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冰湖,冰层之下,传来了清晰无比的、震耳欲聋的回响!
他扣动扳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咻——”
特制的静默子弹擦着林烬的耳畔飞过,击碎了他身后一块本就摇摇欲坠的彩色玻璃。
“哗啦——”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花房里格外刺耳。
林烬猛地回头,那双灰眸中的悲伤瞬间被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果然如此”的绝望所取代。力量再次在他周身凝聚,空气开始扭曲。
时雨持枪的手僵在半空,冰蓝色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错愕”的情绪。
他失手了。
在他完美的职业生涯里,从未有过。
因为一个……眼神?
“嗖——嗖——嗖——”
几乎在枪响的同一时间,数道身着黑色重型防护服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花房各个入口突入!他们手中的武器闪耀着危险的能量光芒,瞬间锁定了林烬,以及……他身边的时雨。
公共频道里,传来周寒冷酷到极致的声音,不带一丝疑问,只有陈述:
“目标‘天灾’确认。原首席探员时雨,判断已受污染。执行……最高清除指令。”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座破败的玻璃花房。
林烬看着那些对准自己的枪口,又看向那个刚刚对自己开枪、此刻却同样被武器指着的白影。
时雨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的尘埃与杀机中再次交汇。
一个,是行走的天灾,体内封印着焚城灭国的力量,却连一只小鸟都无法拯救。
一个,是完美的猎手,内心是永恒的寂静,却因对方一个悲伤的眼神而失控。
追猎者与猎物,净化者与污染源。
他们的故事,在这一刻,伴随着冰冷的宣判与绽放的杀机,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