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一挂,邹延将手机搁置一旁,问身边的人:“他说他睡了,你信吗?”
盛柯刚在厨房洗了碗,手上的水迹还没干透,从果盘里捡起一颗橙子;他和邹延的默契早就到了“有些事不用拆穿”的境界——即便拆穿那么一两次,也不影响默契还在。
“我问问。”说着,他也给谢漪白打去一通电话。
他的运气更差点,谢漪白没有接,连他的消息也不回。
“不会有人除夕睡得这么早。”邹延断言道。
“这些天拍戏累坏了吧。”盛柯重新拾起橙子和水果刀,将果子切成瓣。他倒觉得不是没有可能,主要是他认为谢漪白就算在撒谎,是故意不理他们俩,那也情有可原。
他建议道:“就让他好好休息。”
“休息?”邹延嗤笑,“那你真是不了解他。”
盛柯是了解的,谢漪白亲口对他说过,要找一堆玩伴过除夕;本质上他不像邹延那么迫切和焦虑,他一早就说过:强扭的瓜不甜。
如果谢漪白是发自内心地拒绝和不愿意,他不会勉强。
任何性质的交往,都要两厢情愿才是好事。
邹延却是个偏要强求的性格,在所有小事上都贯彻着不服输的精神,跟他打赌道:“你信不信,他现在一定和邢展云在一起,那小兔崽子就是贼心不死。”
那个傻里傻气的富二代。盛柯动摇了,在他看来,谢漪白哪里都好,就是看人眼光有点差,总是被一些虚假、肤浅的表象所蒙蔽,叫人放心不下。
“那你发挥所长,打听下他们在哪儿,或者要去哪儿。”盛柯说,他把切好的橙子瓣装盘,给另一间客厅里的长辈送去。
叔叔阿姨在看电视上的方言小品,屋内洋溢着喜庆的节目音效。他来送果盘,邹若清告诉他今年的联欢晚会换了总导演,要留他坐下一块儿看看。盛柯不想妨碍邹延打电话,便留下看了二十分钟,其实这总导演换不换的,他都不爱看。
他只是在想,要是谢漪白答应跟他们一块儿过年就好了,那不管谢漪白想去哪儿玩他都会奉陪。
这样躲躲藏藏的又不是办法,还要他们大费周章地去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找人、找到能把事情做对的人,是邹延的本职工作,他一向完成得很出色;娱乐行业的脉络四通八达,从幕后的服化灯光道具制景,到台前的模特舞者演员歌手,有演出和音乐的地方,就是邹延的专业范畴,谁跟他玩捉迷藏,无异于自讨苦吃。
果然不多时,邹延就进来说:“走啊,难道你不去?”
盛柯接受了这个提议。他跟邹延并没有达成某种协议或约定,邹延对他的态度缓和只是形势所迫——抑或说出于更深远的计划,他猜不准。
不过这就是默契,不着急,先把人找到再说。
谢漪白讨厌和小圈子里的富二代来往。
他的原生家庭条件很普通,如果不是高二那年误打误撞进了演艺圈,父母供他上音乐学院需要全家一起省吃俭用。所以他很珍惜自己挣到的每一分钱,不会花在没必要的地方,不是他的圈子他不想硬挤。
再说富二代的人脉资源都是家里的,就像邢展云一年花个千把万吃喝玩乐,家里不会管,但六千万的投资项目,他家里人一定会过问,但凡家长不同意,那笔钱就没法从账上划走;不能当家作主的二代,可支配收入还不如他一部戏的片酬多,就只是酒肉朋友、派对搭子,交际半天又能起什么作用?
谢漪白入行早,从小透明到当红流量,他见多识广,众星捧月是他的工作日常,私底下他只想清静无为。
虽然现在这个梦想破灭了,他得同时跟好几个惹不起的对象周旋,但他还是那个只想躲懒的他。
邢展云自从开窍,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和投其所好。知道他不乐意见自己那群朋友,也不想招惹二世祖,便带他来到一场精英荟萃的聚会。
能在这座城市立足的精英,要么有背景和靠山,要么抓住了天赐良机;邢展云个人其实达不到入会标准,只不过他爸最近有意放权给他,所以帮他运作了一番,以便他能踩着天梯登上更高的平台。
他们就顺着这条天梯,踏入了北方冬夜的一隅炎炎夏日。
谢漪白在进去之前脱了外套,连同手机一并交给迎宾的侍应生,他很安心有这个举动——多少同行塌房是因为一段不为人知的视频或录音,他不希望同样的灾祸降临在他身上。
到了内场,他发觉自己还是穿得太厚,室内的穹顶上挂着一轮巨大的太阳——必然是人造的,但它的光芒和热度并不输给真的,将整个场地照得亮如白昼;篮球场大小的恒温泳池边,种着一棵棵笔直高耸的棕榈树,地面嵌入的是七彩的鹅卵石和方砖,新布着一些凌乱错落的湿脚印。
一名刚出水的泳装女郎摘掉她饿泳帽,散开一头灿烂的金发,她的臀腿浑圆,胫骨修长,如一只幻化出双腿的人鱼,光赤着脚,款步走向树后的沙滩区;那里有一排躺椅,坐着好几位与她肤色发色不尽相同的美人鱼。
在金黄沙滩的尽头是一块巨大的高清屏幕,投影着触手可及的碧浪蓝天,远处的帆船和小岛在海面上随风波荡。
泳池边的圆形舞台上,一群围着草裙的舞者在跳呼啦舞,伴奏的是一支深色皮肤的乐队。
而泳池的另一端,矗立着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洋房,向水面延伸的半月形阳台上,装置着跳水台,又一条橄榄色肌肤、满头银发的美人鱼从上方一跃而下,溅起漂亮的水花,潜入清澈的池底。
谢漪白收回惊叹的目光,他真的不敢想这里一晚上得浪费多少电。
他的左右两侧是不同领域的精英在social,人一旦升入特定圈层,哪怕跨行跨业也会有交集,因为金字塔尖就那么点位置,能挤上来占据一席之地的,基本都互相认识。
他们互通有无,交换彼此手中的资源,使社会各方的财富朝自己聚拢,像一头头吃不饱的饕餮,争先恐后地谋求更高更盛的权势。
谢漪白在这里站了五分钟,就意识到他不该来。
尤其是邢展云在他耳边,低声跟他透露着这些人的底细、来路、派系,他只觉得浑身发凉,想赶快离开。
他不是权力动物,不能适应这种场合。
谢漪白让邢展云不要再说了,并指责道:“你说是跨年派对我才来的!这哪里好玩儿了?”
“好玩的节目还没开场。”一个从未听过的悦耳声音中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
谢漪白扭过头,看见的是一张他绝对见过、但想不起出处的面孔。
男人,三十岁左右,长相和声音一般地华丽,这里没人穿名贵的正装,都是夏天去海边的装扮,他一身宽松的短款衣裤,单手插在裤兜里,左手端着一杯酒。
眼熟,但不认识,谢漪白在脑内努力地搜索着。
邢展云见他愣着,替他解围道:“贺总,没想到在这儿见到您。小白老师昨晚上才从剧组离开,现在还没出戏呢。”
谢漪白刚想问你跟他说这些干吗?思路却陡然间受到启发——这人难道是他新剧的投资方之一?在某次饭局上见过?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不管了。他殷切地问候道:“您好啊贺总,新年快乐。”
男人似乎有闲情逸致和他们多聊两句,可还未开口,就被迎上来的旁人打断了。
是个略微谢顶的中年人,喊得很亲热:“哟!贺老弟!”
这正合了谢漪白的意,他记不住对方的身份,再多聊两句就得露馅儿,不如拉上邢展云快撤。
邢展云被他拽去一边,走到不会被当事人听见的位置,继续给他科普小料,说:“他是贺清川啊,你见过他的,那次吃饭邹延也在,邹延没给你介绍他是谁吧?”邢展云的口吻戏谑中带着得意。
“你说这名字我倒是有印象了……”谢漪白回忆起一个小插曲,笃定道,“对!我加过他微信!”
但他微信有上千个好友,经常分不清谁是谁,多数人加上以后也不会再有联系。
邢展云笑道:“他可是很多人都想巴结的新贵,你猜邹延为什么不给你详细介绍他?”
新贵旧贵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谢漪白想,不过嘴上照样问:“为什么?”
邢展云和他面对面站着,凑到他耳旁,用不太引人注目的姿势和音量,对他说:“因为贺清川是私生子,他亲生父亲的肩章上压着金麦穗,关键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三年前没了,所以他才被召回国。邹延是怕万一你搭上他,那你这辈子都不用再拍戏了。”
谢漪白有些无语,等心头那口气终于顺了,才为自己申辩道:“你们能不能别那么看低我?我挺喜欢拍戏的,我想演一辈子。”
“我当然相信你了!”邢展云把过去贬低他的那些不当言辞忘到九霄云外,充起绝世大好人,“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不然我怎么会找门路推荐你去面试?”
“别提那次面试了,别提了!”谢漪白出来散心的目的已达到,说,“行了,这眼界我也算开了,没白来,走吧回家。”
邢展云拖着他的手,乞求道:“陪我去吃点东西再走,晚饭吃得太早,我饿了。”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肚子饿了,谢漪白能够体谅,他要不是有上镜需求,他也想吃就吃。
于是,他陪邢展云绕过泳池,走向那座三层高的纯白色现代风格建筑。
房子的一层是餐厅,墙边放置着几只大型水族箱,饲养着鲜鱼活蟹,熟食区的菜是现做,果品饮料无限供应,但没几个客人光顾,只有侍应生托着香槟和空杯子往来。一座裙摆式的双曲流线型楼梯上旋着通向二楼,上面是酒廊,有零星几个人站在玻璃护栏边聊天,摇晃着高脚杯品酒。
邢展云问他要不要吃宵夜,谢漪白说不用了,他今日摄入的热量已达标。然后邢展云去挑选食材,交给厨师烹饪;他走向就餐区,拖开一把空椅子就要坐下。
还没坐得下去,便听楼上有人朝他吹了声口哨。
谢漪白条件反射地向上望去,他以为是不怀好意的搭讪或某种轻佻的信号,然而却对上邹延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双眼。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邹延的旁边还有盛柯那张原本就不爱笑的脸。
谢漪白仿若受到美杜莎的凝视,全身石化,空气凝固了半分钟,他机械地举起手臂,僵硬地摇晃两下,“……嗨。”
邹延对他笑笑,只说了两个字:“上来。”
完了。谢漪白悲哀地想,他要上去认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