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延对自己的父亲敬重多过爱戴。
常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如果一个人沉迷于艺术,或专注于赚钱,那他往往会疏于家庭的经营与维护,而他爸是一个靠艺术赚钱的人,耗费在他这儿子身上的心血,就像河里舀起来的一瓢水。
但这是他亲生父亲,给他取“延”字为名,期盼他在人生道路上漫漫长行;邹延出生至今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跟随着父亲的脚印,追寻着父亲的影子。
所以当他发现爸爸其实对自己有一些隐含的失望,而是更喜欢别人家那个做了导演的儿子时,他还是挺难过的。
他爸跟他妈不同,他妈是投石问路,拉着盛柯搭台子唱戏,试图唤起他的危机意识——如果你不听话,妈妈就会变成别人的妈妈。可他爸却是真心看重盛柯,理由也很质朴——“电影是导演的艺术”,只有你做了导演,才能真正掌握这门艺术。
邹若清干了一辈子的电影监制,想把导演梦交给儿子来完成,这并不算强人所难;可惜邹延没去做导演,而是子承父业继续当制片人。
于是盛柯大放异彩的才华,弥补了他这份缺憾,他很自然地把这个在自家长大的孩子当做另一个儿子。
他亲生的儿子和另一个儿子,本该是一对没有血缘的亲兄弟,他们从能力到个性都是那么地互补,拥有彼此是如虎添翼。
但如今的时代日新月异,活在当下的年轻人也瞬息万变,也许他们的世界里,有着这比左膀右臂和伙伴更要紧的东西。
谁知道呢。
邹若清不去想,他把手里那本多年未曾翻动的线装书籍,交到盛柯手里,说:“忘了告诉你,这是二十五年前我跟你爸爸去隆福寺,从旧书摊上淘来的,当时我想着,这新邻居好啊,他听梨园戏,还爱读书,我和他很有话聊,他儿子也和我儿子同岁,多大的缘分。”
盛柯接过书草草翻了两页,语气平常道:“记不清了,但这本我应该看过。”
他在这个家里长大,没有受过一天寄人篱下的苦,他和邹延一样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柜子里珍藏的影片和书,每一张每一本他们都翻阅过。
他对手中这本书的印象,甚至超过了对他亲生父亲的认知。
“父亲”一词在盛柯的字典里,意味着陌生和无聊,他无心探听或追忆那个不曾履行过为人父职责的男人;他岔开话题,手指摩挲着旧书的目录,谈论起这部描绘西北风貌的文人游记。
比他生父更亲的叔叔应和着他,聊着聊着,话题又偏到马上——叔叔问他想不想再去西北跑马,他打马球厉害,这样不易练就的苦功,可不要因为废寝忘食地工作而荒废了。
盛柯还没说想不想,邹延走了进来,插嘴道:“他哪里是为工作废寝忘食,是爱情事业两手抓,应接不暇呢。”
“哦?”邹若清奇怪道,“是谁让小柯动了凡心?”
邹延在没人的椅子上落座,不冷不热地笑了两声,端起桌上一杯茶,茶水冲淡了嘴里栗子的甜香。
他慢悠悠地说:“姑姑托我给您带话,她那只雕金的填了茄楠木的镯子找不到了,麻烦您给她寻摸一只差不多的,或者别差太多的。”
话头被引回了自家人——真正的自家人身上,邹若清无法置之不理,说:“好端端的手镯,怎么会突然间就找不到了?难道家里有贼?那你让她报警吧。”
他们家是藏着贼的,前些年陆陆续续地丢过些小玩意儿,贵的便宜的、玩的用的,邹延姑姑那只金镯是老物件,不常拿出来戴,要说有谁的手能伸去够得着,就只有和她同床共枕的法定配偶——她当初舍身忘死也要嫁的男人,一个曾经倾家荡产、如今仍旧本性难移的赌徒。
然而他们这种家底,要兜住一个外姓赌徒绰绰有余;所以邹若清不耐烦去理会妹妹的家务事,由她高兴算了,她不要后代,那就把金的银的全留给那个男人败去好了。
邹延听到“家里有贼”,眼神落到了盛柯的脸上,但盛柯在埋着脸重温旧书,不搅和进他们父子的闲谈。
“所谓家贼难防,我也理解了。”邹延讲得很隐晦,只有当事人才能听懂他的潜台词。
盛柯抬起头,直白地往枪口上撞:“那不是你的,我没有偷你任何东西。”
邹若清被两个孩子搞糊涂了,问:“什么东西?”
家中女主人踏进屋里,程琦手头端着一盘糖炒栗子,她是在地方上长大的,家里弟妹多,从小照顾孩子惯了,却唯独管不住她的亲儿子;她只听了半截话,将栗子放到茶桌上,和稀泥道:“邹延,你什么都不缺,小柯喜欢的你就给他呗,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还用上偷字了!”
邹延没有回答父亲的提问,也没有驳斥母亲不明就里的偏心;他从不告状,也不允许把自己的私事摆出来任由父母或旁人来评判,他习惯于亲手解决问题。邹延摸了一颗炒熟的栗子,不紧不慢地剥着壳,他默默地想:不能总是你。
不能我的父母偏爱你、我的梦想偏爱你,连我喜欢的人也更偏爱你。
总是你,总是你。
他的手劲一重,将栗子掰成了两半;剥完一颗接着一颗,黄灿灿的果仁浸着油香,堆在放点心的小碟里。
邹延浅浅地思索着,他和盛柯绝对算知己知彼,假如他决心做些什么,那一定不是浮于表面的无休止争吵或粗暴的肢体冲突,他要断绝后路——手起刀落、连根拔起。
但在那之前,他们还是好兄弟。
邹延把剥好的栗子推到盛柯那边,道:“我妈说的没错,我的就是你的,咱们这交情,你就甭见外了。”
盛柯没有领他的情,反倒说:“你很奇怪。”
邹延发笑道:“被你传染了。”接着转向父母那边,“明天除夕,我陪你们吃顿饭,夜里就不回来了。”
谢漪白对今年的除夕夜没有多余期待,他演艺事业刚有起色的那两年,赚到不少钱,一到过年过节就兴奋,想着要给家里人最好的,设宴备礼、送车送钱;但他爸妈并不是穷奢极欲的人,见他只知挥霍、不懂理财规划,于是为他计深远,主动揽走了他的财政大权。
后来他认识到连他自己也不是一味享受型,他最大的愿景不过是拥有一栋完全按照他心意建造的房子,他带着狗住进去,休息日想躺就躺、想睡就睡,这就足够了。
他不会邀请很多人来做客,也不想经常被拜访,他想要的是一座独属于他的世外桃源。
其实现在的他已经买得起地皮、请得起设计师,有资本筑起一座心仪的建筑了,但他暂时没有时间来做这件事。
等拍完这部戏再说吧,就把“造新家”作为新年愿望好了!
阴历的今年最后一天,谢漪白躺在床上划拉平板,欣赏当世最有名的建筑设计作品,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他全都喜欢,都想要。
可惜房子就像手机,买多了也使不过来,他买在泰国和奥地利的度假别墅就一次没住过。
再熬一熬吧!早晚会享福的!谢漪白将平板放在胸口上,他想休假!想休假啊!
不是这种几天的短假,而是悠闲宽裕的长假。
啊啊啊!
谢漪白在卧室里翻滚着,浑身韧带都得到了拉伸,这时阿楚来敲他的门,说:“小白老师,你朋友来了!”
“哪个朋友?”他停止了动作,竖起耳朵。
“就昨天那个大少爷啊。”
邢展云还真来了啊。
谢漪白的潜意识里总在回避他和邢展云的关系,因为他在这段关系里是占尽便宜的一方,拿着实打实的好处,却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哎,他明明已经没有道德底线可言了,为什么还在为这种问题内耗呢?
谢漪白走出卧室,循着声音找到邢展云和阿楚,这间公寓装修时分区做了两个厨房,一个由玻璃门隔绝油烟的中厨,一个开放式西厨。一堆新鲜食材放在岛台上,邢展云在灶前忙碌地……做饭?
邢展云,做饭!?
“天啊,你是不是被夺舍了?”谢漪白趿着拖鞋走快了些。
别说,邢展云这么个颀瘦俊美的小伙子,摘下戒指和手链,穿上围裙忙前忙后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啊。
谢漪白的颜控瘾又犯了,也不内耗了,他还在怀念方晔请他去家里做客时烹饪的那一桌佳肴,看着眼前的邢展云不免有些触景生情。
“你不是不喜欢热闹吗?那咱们就在家过呗。”邢展云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惊讶,也看得清他眼睛里的惊喜,心下十分自满——这回算努力对方向了!
谢漪白的手肘撑在岛台边缘,托腮望着那双灵活切菜的手,“这大过年的,你家里人不管你啊?”
“嗯,不管,我爸带着阿姨和妹妹去毛里求斯了。”邢展云被他盯着,本就不算娴熟的刀工更显生涩。
“你当心别切到手了!”谢漪白善意提醒道,然后担心地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我记得你连碗都不会洗……你经常做吗?不是拿我当试验品吧?要是不好吃,我可一口都不会动。”
“你放心,这几个菜我练好久了,”邢展云嘟囔道,“大过年的肯定不会让你饿肚子。”
谢漪白又问:“你爸带你阿姨和妹妹去度假,怎么不带上你?你好歹是他的长子,不应该被孤零零地丢在家里啊?”
邢展云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谢漪白演过那么多戏,读懂对手的眼神是基本功。
——他是为我留下来的,就为了给我做这顿饭。
这一念头跳进他的脑海,仿佛一尾误入海域的淡水鱼,尾巴和鱼鳍搅动起巨大波澜和涟漪。
谢漪白盯着那根胡萝卜被切成均匀的细丝,缓慢地回过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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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做饭